彭聰聰 王芳
摘 要:雨果在《巴黎圣母院》中塑造了克洛德和愛斯梅拉達兩位重要人物,他們的命運不幸地交織在一起,造成了《巴黎圣母院》中的悲劇。本文根據雨果提出的美丑對照原則,以《巴黎圣母院》中對克洛德的頭部與愛斯梅拉達的腳部描寫為出發點,探究作者在人物形象塑造中所體現出的藝術技巧和美學觀念。
關鍵詞:《巴黎圣母院》 克洛德 愛斯梅拉達 塑造
《巴黎圣母院》是19世紀法國作家雨果創作的長篇小說,他深刻地表現了19世紀法國的社會生活,并以獨特的藝術表現力刻畫了多位性格各異、相互之間蘊含著劇烈沖突的人物形象,克洛德與愛斯梅拉達便是其中兩位重要的人物。以往對《巴黎圣母院》的人物研究集中于對其道德內涵和精神境界的闡釋,筆者認為,書中對克洛德的頭部與愛斯梅拉達的腳部描寫意蘊豐富,這對理解二者人物形象,體會作者的藝術技巧、美學觀念有著重要意義。
一、丑陋的頭與精致的腳
雨果在塑造克洛德形象的時候,突出了他的“頭”,與之對應的,在塑造愛斯梅拉達形象的時候,突出了她的“腳”,前者表現出丑陋的特點,而后者則是精致的化身,這在文本中有多處體現。
《巴黎圣母院》對克洛德的頭部描寫共有十一次,屢屢提到他光禿的頭部。第一次出場是在達格雷沃廣場,克洛德注視著跳舞的愛斯梅拉達:“那是一張嚴肅、平靜、陰沉的臉孔。那人頂多不過三十五歲,他的衣服被周圍群眾遮住看不清楚,他是一個禿頭,只有幾撮稀疏的花白頭發。”a在他多次厲聲斥責跳舞的愛斯梅拉達時,雨果以“禿頭男子”“禿子”稱呼克洛德。“禿頭”是克洛德衰老丑陋外表的標志,注定了他無法獲得愛斯梅拉達的好感。除了克洛德稀疏的頭發,他的面部表情也值得注意。“看到那使他面孔皺縮的呆板的笑容,你會認為克洛德身上只有眼睛還是活著的”(巴,288)。克洛德沉思時的陰森氣質在他的臉上盡顯無遺,他的笑容時常給人帶來異樣的感受。看到愛斯梅拉達被處以絞刑的畫面后,“只見一個魔鬼般的笑,一個不復是人類所能有的笑,從神甫鐵青的臉上迸出來”(巴,567-568)。他的陰郁氣質使人們疏遠他,認為他是一個將靈魂獻祭給魔鬼的可怕的人。就連克洛德收養的嬰兒伽西莫多的行為,也被人看作了巫師行徑。
與克洛德花白的稀疏頭發和陰森的表情相對應,雨果對愛斯梅拉達腳部的描寫也十分細致。在《巴黎圣母院》中,雨果對愛斯梅拉達腳部外貌的詳細描寫共有六處,小說中亦多處提及愛斯梅拉達旋轉腳尖、赤腳、跛腳等行為。腳部描寫首先出現在達格雷沃廣場的跳舞部分,這也是愛斯梅拉達的第一次正式出場:“她那雙小腳也是安達路斯式,穿著精美的鞋,又小巧又舒適。”(巴,67)正因有了靈動的雙腳,她的舞蹈才更惹人喜愛,吸引人們的目光。其次,愛斯梅拉達尚在襁褓之時,她的母親為她制作了精巧的小鞋為她穿上,“那雙腳的確是十分小巧,十分好看,那么粉紅粉紅的,比做那鞋的緞子還要紅得好看”(巴,245)。在之后離別的歲月里,小鞋更是成為母女相認的唯一信物。最后,愛斯梅拉達在獄中受刑時,“露出了那雙可愛的腿和小巧的腳”(巴,360),面對鐵靴的酷刑,她終究因害怕痛苦而招供了。在以上幾處描寫外,愛斯梅拉達的美貌還體現在她姣好的面容,優美的身材上,而對她腳部的反復描寫更是集中刻畫了她的美麗,也成為愛斯梅拉達形象中引人注目的焦點。
二、壓抑的頭與自由的腳
雨果是19世紀法國浪漫主義運動的領袖,他的理論文字是浪漫主義文藝思想的重要標本。他批判古典主義的清規戒律,主張浪漫主義的創作原則。文學創作的對照原則是雨果重要的一個理論思想,在他看來,要追求崇高優美,必先站在滑稽丑怪處。在《〈克倫威爾〉序》中,他指出:“滑稽丑怪作為崇高優美的配角和對照,要算是大自然給予藝術的最豐富的源泉。”b因為“丑就在美的旁邊,畸形靠近著優美,丑怪藏在崇高的背后,美與惡并存,光明與黑暗相共”c。雨果對克洛德與愛斯梅拉達頭與腳的強調,實則是美丑對照的藝術技巧在文本中的藝術實踐。
通過對頭部和腳部的詳細刻畫,雨果展現的是更為深層的矛盾。一方面,與愛斯梅拉達的外表相較,克洛德無疑是丑陋的;另一方面,通過頭部的描寫,雨果將克洛德心靈的壓抑隱含在他的外貌描寫中,他的面容總表現出符合副主教身份的平靜,但他的眼中卻燃燒著異樣的熱情。其中不可忽視的便是他的發型,克洛德的額頭,永遠是嚴肅的,陰沉的,光禿禿的:“大自然給了那個頭顱永遠的削發式,好像是要從外貌的特征來表現副主教的無與倫比的圣職。”(巴,303)雨果對發型的強調,絕非隨意為之,頭發作為一個符號,蘊含了個人與世界的復雜連接,包含著人類文化的諸多痕跡與經驗。在天主教會中,最常見的發型是“圣彼得”式,又叫“教士頭”,這種發型如耶穌戴的荊棘冠一樣,頭頂剃光,保留四周的頭發。克洛德的發型符合天主教神甫的標準發型,但雨果強調它是“大自然”賦予的,而非人為導致,可見天主教的禁欲思想不僅滲透在他的思想中,還在克洛德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禿頂。英國學者利奇在《巫術之發》中指出,頭發大量運用于儀式,且是性的象征,剃光頭發代表禁欲主義。《社會之發》作者霍皮克則認為,頭發是社會控制的象征。d克洛德的精神本身具有禁欲傾向,這決定了他將壓抑自我個性和情感,偏執于自我世界。同時,這也表明克洛德的壓抑不僅由外界所施與,更滲透到了他個人的精神世界中,成為他束縛自身的鎖鏈。他的發型代表了匯聚了個性自我與社會體制、積習的沖突,是洞觀其精神世界的入口。
同樣,《巴黎圣母院》中反復強調了愛斯梅拉達腳的精致,舞姿的靈動優美,這使愛斯梅拉達的美麗內外相襯,也讓滑稽丑怪與美展現在同一個舞臺之上。滑稽丑怪是一種手段,一種對象,雨果追求的始終是崇高優美的藝術目的。在描寫愛斯梅拉達第一次的舞蹈時,雨果先是從整體上概括她的身材“亭亭玉立”,繼而將視角從她的頭發轉向她的腳和鞋子。通過角度的下沉,引導讀者看向“舊波斯地毯”上的旋轉與跳舞,給人以自由、活潑之感。等到轉身的回眸投向圍觀者時,更覺得其形象如仙女,如女神。自由的腳步使愛斯梅拉達的形象更加輕盈與柔和,與她善良而純潔的本性相匹配。在“輕快的腳步”中,她救下了素不相識的甘果瓦;在迅速的步伐中,愛斯梅拉達走上刑臺為曾企圖搶走她的伽西莫多送水喝。與克洛德生活在壓抑的條條框框中不同,愛斯梅拉達可以自由表達其情感。同時,獄中腳踝上帶著鐵鐐的愛斯梅拉達與虛偽的克洛德形成了美與丑,善與惡的強烈對照,使人心生同情。在浪漫主義的時代里,為使藝術自身更加合乎情理,我們需要丑的出發點,但更少不了對美的感知。腳是愛斯梅拉達重要的身體意象,它從視覺上多次以其美麗、自由的特點進入讀者的眼簾,成為愛斯梅拉達形象和性格塑造不可或缺的一筆。
三、沉重的頭與輕盈的腳
在《論司各特》中,雨果表達了自己對司各特歷史小說作品中色彩與想象的贊美。身為浪漫主義文學運動的主將,雨果在藝術上堅持美丑對照原則。然而在他看來,藝術的真實并不等同于自然的真實,因此,他筆下的人物往往會表現出較為理想化的形象。在創作過程中,雨果以自己的美學觀念作為出發點,對現實世界進行主觀的創造。克洛德和愛斯梅拉達兩位人物,皆有其觀念的影子。
在人類文化理念中,頭作為身體的重要部分,領導著整個身體。同樣的,一個群體中的領導者,往往被視作一個群體的“頭”,具有統治的意味。在許多神話傳說里,頭發象征著人的生命力,與靈魂有著密切的聯系。例如圣經故事中,參孫的力量就是來自于頭發,頭發賜予了他巨大的神力。在《巴黎圣母院》里,雨果對克洛德的頭部進行了反復敘述,對男性精神世界進行了深入挖掘,并展現了克洛德追求精神極致的精神特點。在他人對克洛德的印象里,“克洛德只管昂頭走路,讓那些攔路謾罵的家伙看著他那嚴峻的額頭而目瞪口呆”(巴,185)。“昂頭”“嚴峻”點明了克洛德與塵世的疏離,他耽于自我世界的夢幻,以居高臨下的角度看待他人。在追求愛斯梅拉達時,克洛德同樣企圖占據統治地位,期望掌控并占有她。克洛德表現出的冷酷、偏執等負面元素是沉重的,“他代表著中世紀,整個中世紀的黑暗勢力既以他為仆人、工具,又聽命于他,為虎作倀”e。雨果通過對頭部的突出強調,表現了克洛德精神與肉體上深受宗教禁欲主義的毒害。人性與神性在他的靈魂里沖撞,累積的痛苦積壓在他的頭腦中造成了沉重的負擔,最終導致了不可挽回的悲劇。“藝術除了其理想部分以外,還有塵世的和實在的部分”f。道德淪喪的宗教必將消亡,這是克洛德背后身為作者的雨果的意愿流露。
愛斯梅拉達精致的腳與她輕盈的舞步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腳作為人類的承重之物,與大地緊密接觸,本應是經歷磨難的身體意象。但在雨果筆下,愛斯梅拉達的腳時常裸露,卻始終保持了嬌嫩和美麗的狀態,這是雨果浪漫化的處理方式的體現。愛斯梅拉達精致的雙腳所帶來的輕盈,既表現出了她嬌弱的性格形象,也體現出其不夠現實的精神特點。其一,愛斯梅拉達在法庭上拒不招供后,被送入了拷問室接受刑罰。她面對的第一個刑具是鐵靴。愛斯梅拉達被脫去鞋襪,那雙曾憑它的精巧和美麗在巴黎街頭迷惑眾人的雙腳被放入了鐵靴。隨著鐵靴越來越緊,愛斯梅拉達不再堅持反抗,選擇了招供。正如文中所寫:“一向過著快樂光明甜美生活的不幸的孩子,第一種苦刑就把她制服了。”(巴,361)愛斯梅拉達雖然善良美麗,卻也是脆弱、不堪一擊的,她未曾體驗過現實的苦難,因此在面對苦刑時無力招架。其二,愛斯梅拉達與母親在危急情況中以小鞋作為信物相認,但母女二人相認不久后,愛斯梅拉達卻為呼喚弗比斯而暴露了自己,也連累了母親。愛斯梅拉達腳步的輕盈使她與沉重生活分離,因此她天真地放棄了母親,選擇了弗比斯。腳的輕盈體現了雨果對愛斯梅拉達寄寓的浪漫化觀念,也映射出雨果的女性觀。《〈光與影集〉序》中他坦言:“他要故意掩飾那些不光彩的例外,表現老年永遠是偉大的以引起對老年的尊敬;表現婦女永遠是軟弱的以引起對她們的同情。”g因此,愛斯梅拉達被賦予了輕盈的腳步,未曾切切實實地站在大地上。舞蹈的腳終究不是勞動的腳,它是母親、男性人物等多重欲望對象的匯聚點。然而在他者的圍觀中,愛斯梅拉達沒有保衛自身的力量。雨果多次強調腳的精致,舞步的輕盈,是為了以自己的美學理想為出發點進行人物塑造,愛斯梅拉達的形象由此也顯得觀念化了。
通過對頭與腳兩個意象的反復強調,雨果以巧妙的思路豐富了對克洛德與愛斯梅拉達兩個人物的塑造。通過美與丑的對照,二者的形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不同的外貌、性格和悲劇成因,寄寓了雨果對美、人性與世界的理解和闡釋,體現了他對現實世界的藝術創造和對美學理想的具體實踐。
a 〔法〕雨果:《巴黎圣母院》,陳敬容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68頁。本文所引文本均出自這個版本,為了行文簡潔,后文所引文本只隨文注出頁碼,不再另行作注。
bcfgh 〔法〕雨果:《雨果論文學》,上海譯文出版社1980年版,第35頁,第30頁,第61頁,第120頁。
d 瞿明安、和穎:《身體部位的象征人類學研究》,《世界民族》2009年第1期。
e 彭麗華:《“人性”與“神性”的抗爭——從〈巴黎圣母院〉〈紅字〉〈荊棘鳥〉看西方宗教下的愛情悲劇》,《理論學刊》2009年第4期,第124頁。
作 者: 彭聰聰,紹興文理學院人文學院漢語言師范本科在讀;王芳,紹興文理學院人文學院教授,當代文學評論家,研究方向:世界文學與比較文學。
編 輯: 趙紅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