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思無邪”是孔子詩學的重要命題之一,后發展為一個重要的文學觀念。漢宋諸儒拘于其社會的政治倫理要求,從道德層面為“思無邪”釋義,然而卻與“孔子刪詩”這一行為不符。欲探求“思無邪”的真實意義還得回到《駉》篇中去。孔子引用《駉》詩中的句子,并非貿然征用與斷章取義,而是對《詩》的內容以及審美特點的總體把握。
關鍵詞:思無邪 孔子刪詩 《駉》
《論語·為政》載:“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孔子引《駉》論《詩》,以“思無邪”對《詩》做了一個獨斷性的總評價。然而孔子所引“詩三百”該當何解卻一直存有爭議。拘泥于道德層面的解釋向來信者眾多,然而若想正本清源,則須回到《詩》的原文中重新探究。
一、“孔子刪詩”與“思無邪”道德層面意義間的悖逆
東漢鄭玄《詩箋》云:“思遵伯禽之法,專心無復邪意也。”魏何晏《論語集解》引東漢包咸之注曰:“歸于正也。”將此二句綜合起來考慮,較易得出“思”即“思想”,“無邪”則為“純正”,“思無邪”即“思想純正”之意。劉勰《文心雕龍·明詩》曰:“詩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義歸‘無邪,持之為訓,有符焉爾。”a結合他下文所說的歌頌大禹、怨刺太康的詩歌是“順美匡惡”來看,顯然,劉勰將“思無邪”用于文學批評時,亦取其“思想純正”之意。此后有較大影響力的一些注本,均沿用了此觀點。如孔穎達的《毛詩正義》、邢爵的《論語注疏》、朱熹的《論語集注》、劉寶楠的《論語正義》等。這就形成了自東漢以來以“思想純正”解“思無邪”的傳統道德主張。
然而,倘若孔子本意便是如此,我們自然要尊重原義。但對“思無邪”的道德論定實有后世將儒學意識形態化之嫌,故,有必要回到該命題生發的歷史語境與文本語境中對其重新厘定。我們知道,向來“孔子刪詩”一說與“思無邪”解釋為“思想純正”相輔相成。東漢至隋唐的經學家基本都是這種看法,南宋初期的張戒仍如此,他說:“孔子刪詩,取其‘思無邪者而已。”然而孔子究竟是否刪詩確是懸案一樁,并無定論。魯迅先生在論及《詩經》時曾指出:“司馬遷始以為‘古者《詩》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其可施于禮義,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商之盛,至幽厲之缺。然孔穎達已疑其言;宋鄭樵則謂詩皆商人作,孔子得于魯太師,編而錄之。朱熹于詩,其意常與鄭樵合,亦曰:‘人言夫子刪詩,看來只是采得許多詩,孔子不曾刪去,只是刊定而已。”b若回到《詩》的內容來看,便可發現此解釋確與事實不符。正如清人尤侗《艮齋雜說》所謂“夫《詩》三百,以‘思無邪蔽之,安有盡收淫詞之理”c。魯迅先生也認為《詩》三百中不全是后儒所說的“忿而不戾,怨而不怒,哀而不傷,樂而不淫”的“止乎禮義”的作品,因為《風》《雅》中還有不少“激楚之言,奔放之詞”。例如《召南·野有死麇》《鄘風·桑中》《鄭風·山有扶蘇》《齊風·雞鳴》等,均有描繪男女私下幽會的內容,此類作品顯然不符合“止乎禮義”的定論。所以,從道德層面的角度說明“思無邪”作“思想純正”解是行不通的。
普林斯頓大學教授柯·馬丁(Martin Kern)曾借楚竹書《孔子詩論》第10號簡“《關雎》以色喻于禮”之說,指出孔子論詩是努力發掘《詩經》的情感內涵,并在情欲(desire)與道德(morality)之間保持一種張力。可見,道德倫理價值并不能揭示出“思無邪”的完整含義。欲想知道孔子所說“思無邪”到底是何種意思,還得回到《詩》原文中去探究。
二、“思無邪”溯源及孔子引詩本意探究
“思無邪”一語出自《詩經·魯頌·駉》。《駉》是一篇詠馬詩,此詩通過描寫牧馬的盛況來贊頌魯國國君魯僖公的才能與魯國的強大。全詩如下:
駉駉牡馬,在坰之野。薄言駉者,有驈有皇,有驪有黃,以車彭彭。思無疆,思馬斯臧。
駉駉牡馬,在坰之野。薄言駉者,有騅有駓,有骍有騏,以車伾伾。思無期,思馬斯才。
駉駉牡馬,在坰之野。薄言駉者,有驒有駱,有駵有雒,以車繹繹。思無斁,思馬斯作。
駉駉牡馬,在坰之野。薄言駉者,有骃有騢,有驔有魚,以車祛祛。思無邪,思馬斯徂。d
《魯頌·駉》共四章,每章末句的“思”字為語氣助詞,歷來無疑問。清人劉淇在《助字辨略》總結為:“凡思字在句端者,發語辭也,如伊、維之類。在句尾者,語已辭也,如兮、而之類。”句末的“思”應該屬于這一類虛詞。然而對句首的“思”的解釋卻分為兩種:一為句首發語詞,無實意。如俞樾《曲園雜纂·說項》考證,“思”為發語詞,有同屬《詩經》“魯頌”的《泮水》“思樂泮水,薄采其芹”為證。另一種解釋為“思想”“謀慮”“思考”。如此解釋語義較通,多數學者持此觀點,但對“思考”的主體是誰卻看法不一。有人認為是指魯僖公之思,如鄭玄云:“遵伯禽之法,反復思之。”還有的將“思”定為牧人之思,如清儒方玉潤所言:“思字乃屬牧人言,言謂德之良者,其智慮必深廣而無窮也。”e但是綜合《魯頌·駉》的整篇詩文來看,全篇詠馬、頌馬,多寫馬之英俊雄壯和馬的富麗花紋與毛色,還描寫馬匹駕車的敏捷、矯健之態,無一處提及人,兀自提起“思考”的主體是人難免不具說服力,不若解釋為馬之思更為妥當。誠然,馬不能像人一般思考,但可以將馬擬人化,并且從其狀態感悟其所思之內容。這種情況下,《駉》篇所寫的馬之“思”——“無疆”“無期”“無斁”“無邪”,由詩作者據馬之神態和氣勢而悟出,實為點睛之妙筆。至于“思無邪”的“無邪”二字為何意,亦須放入原詩考察。可以看到,《駉》之四章,重章疊唱,每章末句“思無疆”“思無期”“思無斁”與“思無邪”形成排比。“無疆”是“無窮無盡”的意思,而“無期”在《小雅·南山有臺》中與“無疆”并用。其首章曰:“樂只君子,萬壽無期。”次章曰:“樂只君子,萬壽無疆。”f故朱熹《詩集傳》曰:“無期猶無疆也。”至于“無斁”的意思,《說文》云:“《詩》曰:‘服之無斁。斁,厭也。一日終也。”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引《廣韻》云:“終,極也,窮也,竟也。”可見,“終”與“疆”同義。關于“厭”字,段玉裁注解道:“厭,同猒,飽也,足也。”《廣韻》云:“足,止也。”而“止”與“終”同義,所以“厭”也有“窮盡”之意,它與“終”均可用來解釋“斁”,“無斁”亦為“無窮無盡”之意。既然“無疆”“無期”“無斁”都作“無窮無盡”解,可以推出“無邪”的意思也八九不離十。《左傳·文公元年》:“于是閏三月,非禮也。先王之正時也,展端于始,舉正于中,歸馀于終。”g“邪”字正作“馀”字,所以“思無邪”的“邪”字,音義都該是“馀”。《說文》曰:“馀,饒也。”“饒,飽也。”“飽,厭也。”前文提到“厭”“終”二字都可釋“斁”,都可作“窮盡”解,那么,“馀”字亦當有“窮盡”之意。故能推知,“無邪”與“無疆”“無期”“無斁”一樣,都是“無窮無盡”的意思。這四句話在《駉》詩中,均是用以贊美原野牧馬旺盛飽滿、無窮無盡的內蘊力量,“思無邪”并不例外。
三、“思無邪”——孔子對《詩》內容與藝術特點的總體把握
據《左傳》記載,斷章取義地運用詩句是春秋魯國的一種風氣,但并不會亂用一氣。戴震說過,古人斷章取義引用《詩經》,一定和原義可以“交通”,相互關聯,沒有“盡失其義,誤讀其字者”。如果“斷取一句而并其字不顧,是亂經也”h。所以,“思無邪”即便屬于斷章取義,也不至于逸出《論語》引詩釋義系統太遠。另須辨明的是,在《詩經》中,《駉》篇位于第297篇,屬于《魯頌》第一篇,從編排秩序的角度來看,孔子刪詩至《駉》篇已完成了大體上的秩序編排工作。而對內容的安排體現了孔子對《詩》的認識,臨近篇尾的“一言以蔽之”之語反映了其對《詩》的概括與評價。顯然,從“詩三百”中經過高度凝練拈出的“思無邪”三字,既反映了孔子經過“刪詩”這一理性批評后的慎重選擇,也是其在經過“閱詩”這一藝術審美活動后的感嘆。如此充滿詩情畫意且具有高度藝術價值的評價是不太可能只限于道德層面的,而應當是對《詩》的內容及藝術審美特點的總體性評價。
孔子引述“思無邪”,其意義指向極有可能為——《詩經》三百多首,一言以蔽之,就是蘊含豐富多彩、無邊無涯,給人以無窮的審美愉悅和思想啟迪。這從《論語》談詩的有關語錄中也可得到印證。孔子除了將《詩經》內涵總括為“思無邪”之外,《論語》中尚有幾處直接討論《詩經》,茲列于下:
(1)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后素。”曰:“禮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八佾》)
(2)子曰:“《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八佾》)
(3)子曰:“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泰伯》)
(4)子曰:“師摯之始,《關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泰伯》)
(5)子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子路》)
(6)“不學詩,無以言。”(《季氏》)
(7)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陽貨》)
在(1)中,孔子說的“繪事后素”,據《考工記》的釋義,指繪畫勾勒白邊凸顯色彩的絢爛,而子夏說的“禮后乎”,即“禮”如同勾勒白邊使其他行為整潔優美,頓然生色。這里的“禮”,不是以道德說教的方式強加給人的一種規范,而是在學詩的過程中漸悟的。(2)(4)是從詩體的含蓄蘊藉、音樂的美妙悅耳具有震撼力的審美特征出發討論《關雎》。(3)(5)(6)(7)談學詩,詩歌可以引發人向上的美好心志,但不能完全從功利的實用角度讀詩,因為它不能直接應用于從政或外交。不過,詩能使語言更優雅,提升人的文化修養,這是無形而長久的。學詩,不僅是道德層面的“可以群”,還可以活躍思維、認知事物、抒發情感,提高自己的各方面能力和知識水平。所以,“思無邪”不是停留于道德層面的勸善之辭,而是評價《詩經》審美性、啟迪性的總括之語。
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孔子詩論》二十九簡中,也有不少體現孔子論詩內涵之豐富深厚的。這里試舉其五:
(1)孔子曰:“詩亡隱志,樂亡隱情,文亡隱言。”(第一簡)
(2)《邦風》,其納物也,溥觀人俗焉,大斂材焉,其言文,其聲善。(第三簡)
(3)《東方未明》有利詞。《將仲》之言,不可不畏也。《揚之水》其愛婦烈。《采葛》之愛婦……(第十七簡)
(4)《宛丘》曰:“洵有情,而亡望。”吾善之。(第二十二簡)
(5)吾以《甘棠》得宗廟之敬,民性固然。甚貴其人,必敬其位;悅其人,?必好其所為,惡其人者亦然。(第二十四簡)
(1)將“志”“情”“言”并舉,表明孔子論詩并非只涉及道德倫理這一個層面,而是主張思想、情感、語言形式的統一。(2)所言“邦風納物,溥觀人俗”,指出《詩經》的國風可以幫助我們廣泛地認識人性、民俗。聯系(5)所說的人的好惡乃“民性固然”,可見,孔子讀詩,關切人性民情,而非高高在上的道德說教。“其言文,其聲善”,更是從審美角度指出詩的文體之美。(3)(4)屬于文本點評,《東方未明》因為怨刺,故言辭犀利;《將仲子》所謂“不可不畏”,既指倫理和禮儀上的人言可畏,應選擇合適的求愛方式,又體現了女子又喜又憂、難于啟齒的青春羞澀和復雜心境;《揚之水》描寫征夫思念妻子,所以愛之深切;《宛丘》中,作者癡迷宗禮上的舞者,所代表的那種“洵有情兮,而無望兮”的心緒,令人想起《蒹葭》和《漢廣》的尋尋覓覓、情懷美好又茫然若失的深情,那種明知無望仍一往情深的意境,獲得了孔子深摯的理解與同情,故“善之”。由此可知,“思無邪”——無邊無涯、廣闊無限,代表了孔子對《詩經》意蘊豐富性、無限性,審美愉悅性、多義性,以及哲理深刻性、啟迪性的總體把握。
四、結語
孔子借用《駉》詩中“思無邪”的意思,引申發揮為“廣闊無邊,包羅萬象”之意,用以概括《詩》內容的豐富多彩以及審美體驗的充盈多姿,而后儒把它解釋成“思想純正”,且進一步限定為評《詩》之標準,固然與望文生義、不明訓詁有關,但是,另一更深層之因當是歷代注經者面對已及圣人之位的孔子時,不敢對其言說多做思想解讀造成的。項上有神光的孔子思想已然成為解經者思想領域的“前理解”,為了印證這種認知,于閱讀“填空”中,便將“思無邪”這一具有豐茂的藝術內涵、廣闊無邊的解讀空間的評價語附會闡釋為“思想純正”之意,以配合儒家“仁”“禮”的道德規范和綱常要求,實為由“尊孔心態”引起的扭曲和歷史的誤會。
a 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65頁。
b 魯迅:《魯迅全集》,中國文聯出版社2014年版,第290頁。
c 尤侗:《艮齋雜說·卷一》,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14頁。
df 程俊英撰:《詩經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345頁,第180頁。
e 方玉潤:《詩經原始》,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631頁。
g 楊伯峻注:《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510頁。
h 戴震:《戴震全集》,清華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120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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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于洪芹,廣西師范大學文藝學專業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文藝學。
編 輯:趙斌 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