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著照相機在公園里閑逛…… ”

王凱梅

位于虹口區鬧市中心的上海多倫現代美術館，一定是上海最具市井氣息的藝術展覽發生地。距離美術館不遠處的海倫路、山陰路和甜愛路，是上海網紅打卡族的朝圣地，與美術館一街之隔的地方就是著名的魯迅公園，隨便一個星期六的下午，這里都是人頭攢動。許多當代藝術界的新生代或許并不知道，多倫現代美術館本是國內第一個政府平臺的專業現代美術館，在中國當代藝術剛剛起步的那些年里，這里曾經聚集了可能是所有在上海的當代藝術參與者。館內不只舉行藝術展覽，早在二十多年前就發起過美術館內的音樂會、詩歌朗誦會、電影節和各種跨界前衛作品的展覽。那些從里弄廂房里走出來的上海本地叔叔阿姨，算得上是美術館用當代藝術培養起來的第一批粉絲。2020年9月的一個星期六，一個名為《公·園》的展覽在多倫美術館開幕。帶小孩的三口之家，穿睡衣睡褲的街坊鄰居，舉著高級相機的攝影發燒友和藝術界的各類友人全都自在地穿行在美術館內承載著滿滿的上海公園的歷史和當下的影像作品中，一切都顯得恰到好處。

“拿著照相機在公園里閑逛是一件簡單又快樂的事……”參展藝術家之一的陸元敏是這樣描述他的公園拍攝行為的，這也是本次展覽上的15位/組長期從事都市話題相關的攝影和其他藝術實踐的攝影家和藝術家們走進公園作品的創作狀態：許海峰干脆就是拎著相機夾一本書到公園里“白相”（上海話：玩耍）；朱浩是從太太懷孕起開始去公園散步的，在展覽開幕式上，那個照片里坐在童車中的小囡囡已經長成陪著爸媽一起對著墻上作品自拍的小學生了。上世紀70年代末，薛寶其把鏡頭對準家門口的復興公園里讀書的年輕人，記錄了一個時代的青年人激昂的理想主義；80年代后期，顧錚拍攝襄陽公園里穿睡衣的上海男人，示愛的男女各種詭異的表情，公園一直是公共與私密混雜共生的地方；時間到了2020年，作為寫作者的btr在剛剛恢復開放的上海公園中，試探著感受身體和思想如何適應新冠疫情后從隔離到自由的幻像，歡迎來到21世紀的“新常態”。當btr嘗試在文學與圖像之間搭建彼此解說的聯系時，蔡東東通過對老照片物理性的“手術”——在照片表層進行的折疊、撕拉、嵌入、摳出，在強調影像物質性的同時，給了懷舊和鄉愁的情感一層可觸可感的肌理。

情感的紅線是這個以公園為主題的展覽中另一條將參展藝術家串聯起來的線索。在年輕的藝術家郭盈光這里，紅線不僅是視覺化的表象，還是代際交流的聯系與障礙。1985年，瑞典詩人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來中國旅游，在上海人民公園的相親角，他被公園里貼滿樹干的征婚廣告驚呆了，寫下了這樣的詩句：

“公園里的白蝴蝶被許多人讀過，我愛這只菜粉蝶，仿佛它是真理撲扇的一角。”

詩人用想象力把中國公園的相親角描繪成浪漫荒誕的現實，但在郭盈光的影像記錄中，公園大叔的忠告卻是擲地有聲：“35歲的未婚女孩，50%以上是要終身單身的。”“你讀書太多了，不好找到老公。”或許正是公園環境中集體性的匿名化，給了偏見無需掩飾的出口，公共空間成了一種暗含威脅的“無名之地”。甘瑩瑩的作品指向城市中人造風景的碎片景觀，它們似乎承載起被異化的群體意識試圖占據我們思想的狀態。

在三樓展廳的放映空間，弗搭界創作的三屏錄像作品《星期六下午在魯迅公園》把觀眾帶到美術館附近的魯迅公園。屏幕上依次展示著公園中一群唱歌跳舞的中老年人，這個在中國公園中常見的情景在這部作品中卻不僅僅是從美術館到公園的地理平移，時間在這里也被推移到作品拍攝時的十年前，而故事似乎發生在更久遠之前。許多無解的問題在觀看中縈繞：這些滿懷激情唱紅歌的老人家們都有著什么樣的命運？都經歷過怎樣的故事？又為什么，他們的合唱團有一個響亮的新疆名字？影片結尾，穿著絢爛民族服裝跳舞唱歌的大媽大叔們的面部特寫，被凝固成一幀一幀的黑白畫面。這被羅蘭·巴特稱為“事后的寧靜”的定格要告訴我們什么？巴特在談論攝影的意義時，強調只有將面孔變成社會及社會史的產物時，攝影抓住的面部表情才能顯示意義，而面孔的意義只有在有批評能力的人那里才能成為批評。也就是從這里開始，公園的含義在這個展覽上不可避免地指向了公共空間的社會性。公園這個由政府或公共團體經營，供公眾歇憩、觀賞和娛樂的園林綠地同時也是社會控制的有效工具，具有教化和規訓的功能性。殷漪的作品《為了告別的聚會》把魯迅公園里退休老人的大合唱封閉在玻璃罐里，他們模糊壓抑的聲音訴說另外一種被定格的畫面。

攝影是現實的凝固，而攝影凝固的那個瞬間在現實中早期屬于過去。當我在展覽開幕式上駐足在藝術家組合鳥頭的作品《中山公園，7.13下午 15：31》前時，我被畫面上那個直率地望著鏡頭的青春面孔打動了：她是誰？我問正好從作品前走過的鳥頭之一的宋濤。他和我一樣久久地凝視著畫面中的女孩，若有所思地說：“她是誰？都忘記名字了，也沒有聯系方式，那時候大家還沒有微信……”

生命就是無數這些并不起眼的瞬間的組合，攝影提醒我們這些瞬間的不能忘懷，尤其是當它們發生在風景美麗的公園草地上的時候。在多倫現代美術館的《公·園》展覽上，你可以和許多這樣的瞬間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