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鵬鵬 馬立亞 趙悅佳 楊煜晗
(河北中醫學院研究生學院,河北石家莊050091)指導:王彥剛
怕冷癥是指患者自覺嚴重畏寒怕冷,伴有自汗、畏風、疲勞乏力、表情淡漠、性欲低下的一組癥候群[1]。現代醫學對于怕冷癥并沒有明確定義,且對其發病機制亦不明了。西醫學通常認為怕冷癥屬于軀體形式障礙的一種表現,并不能證實其有器質性損害或明確的病理生理機制存在。在治療上一般采用心理疏導和(或)聯合抗精神病藥物、運動治療[2]。中醫古籍中亦無此病名,醫家根據癥狀常將怕冷癥辨證為腎陽虛,治療上施以溫腎補陽法。
王彥剛教授從事中醫內科臨床工作30載,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對于中醫疑難雜癥的辨證論治有獨到見解。王教授在臨證時不拘泥于怕冷癥辨證為腎陽虛的觀念,結合患者實際,始終謹記中醫學“整體觀念、辨證論治”之精髓,倡導“核心病機觀”理論,認為怕冷癥的核心病機為“郁滯不通”,并根據這一核心病機將怕冷癥歸納為肝氣郁結證、痰濕阻滯證、飲食停積證、瘀血阻滯證、郁火內結證,在治療上具體施以疏肝理氣、化痰祛濕、消食和胃、活血化瘀、清熱瀉火之法,療效顯著。筆者有幸隨診左右,獲益良多,現將其辨治經驗總結如下,以饗同道。
核心病機早在《內經》中即有所提及,如《素問·至真要大論》曰:“謹守病機,各司其屬,有者求之,無者求之。盛者責之,虛者責之。”意思是在臨床上要以病機為導向,辨證分析核心證素,然后再針對相應的證型辨證論治[3]。王教授認為核心病機是疾病發生、發展、變化、預后過程的關鍵因素,只有抓住了核心病機才能抓住疾病的核心矛盾。辨清核心病機,確定臨床證型,才能夠明確具體治法,從而精準選方用藥,即法隨證立,方從法出。
中醫學認為“陰盛則寒”,即陰氣偏盛,功能障礙或者減退,產生熱量不足,以及代謝產物積聚的病理狀態,這些都表現為實寒癥狀;“陽虛則外寒”,即功能減退,反應性低下,陽熱不足的病理狀態,常表現為虛寒癥狀。因此,從中醫理論上講,無論是陰氣偏盛還是陽氣虛弱都可見到怕冷的癥狀。但是,王教授根據臨床實際以及多年來的經驗發現,臨床上由于陰氣盛或者陽氣虛所導致的怕冷癥患者極為少見,最多見的是由于“郁滯不通”所導致的怕冷,故將怕冷癥的核心病機定為“郁滯不通”。“郁滯不通”一說起源于《內經》,書中提出了“五氣之郁”,并確立了治療法則。《素問·六元正紀大論》有“五常之氣,太過不及,其發異也”以及“郁極乃發,待時而作”之說。其后,朱丹溪又提出了“六郁”學說,《丹溪心法·六郁》[4]云:“氣血沖和,萬病不生,一有怫郁,諸病生焉。故人身諸病,多生于郁。”“六郁”即氣、血、痰、火、濕、食之郁,丹溪認為以氣郁為先,并由此提出了治療“六郁”的經典方劑——越鞠丸。我們這里所說的“郁滯不通”具體指氣、痰濕、飲食、瘀血、郁火的阻滯不通。王教授根據此核心病機以及《金匱要略》中“陽氣不通則身冷”,將患者的怕冷形象地比喻為“暖氣管道被堵”,即暖水管被水垢等所堵,阻擋了熱水流通,即使水燒得再熱,暖氣管道亦是冰涼,從而不能溫暖房間。這里的暖氣管道即喻指人體臟腑經絡,水垢即喻指痰濕、瘀血等病邪。人體臟腑經絡為病邪所郁滯,則氣血津液運行不暢,氣的溫煦作用失常,臟腑機能減弱,從而表現出怕冷的癥狀。
2.1 肝氣郁結證 此類患者常表現為怕冷兼有情志抑郁或急躁易怒,胸脅、兩乳或少腹等部位走竄脹痛不舒,經常性失眠,脈弦等癥。氣是人體內活力很強、運行不息的極精微物質,是構成人體和維持人體生命活動的基礎物質之一。氣有溫煦作用,可促進機體產熱,消除寒冷,使人體溫暖從而維持相對恒定的體溫。王教授認為現代社會生活節奏較快,工作、學習以及家庭生活的壓力普遍較大,故容易出現情志不暢,導致肝郁氣滯。肝主疏泄,肝氣具有疏通、暢達全身氣機的作用。肝氣郁結,疏泄失職。首先,氣不能暢達全身而發揮溫煦作用;其次,人體血液的運行和津液的輸布代謝有賴于肝氣的疏泄作用,氣機阻滯,血液、津液無法暢達全身,故臟腑運化低下;最后,中焦脾胃的運化亦有賴肝氣的協調,脾胃為后天之本,氣血生化之源,氣機不暢,脾胃不調,氣血生化乏源,臟腑經絡失于濡養。綜上,肝氣不舒,郁結于內,陽氣滯而不通,無法溫煦全身,臟腑經絡運化低下且失于氣血濡養,故出現怕冷癥狀。
2.2 痰濕阻滯證 此類患者除有怕冷癥狀外,兼癥亦變化多端,正如“百病皆由痰作祟”。痰濕為有形實邪,隨氣流行,停滯于經絡則出現肢體麻木、屈伸不利、半身不遂等。停滯于局部,可形成痰核瘰疬、陰疽流注等。停滯于臟腑,可致臟腑氣機失常:如肺失宣降而胸悶氣喘、咳嗽吐痰等;胃失和降而惡心嘔吐等;痹阻心脈而胸悶心痛等;痰結咽喉形成“梅核氣”等。舌脈表現為舌暗紅、苔白厚膩或黃厚膩,脈滑。痰濕的形成多因外感六淫,或七情內傷,或飲食不節,以致臟腑功能失調,氣化不利,水液代謝障礙,津液停聚則成痰濕。痰濕形成后可阻于經絡,阻滯氣血運行,則氣血溫煦濡養功能失常;又可阻于臟腑,臟腑運化不利,功能低下,故出現怕冷癥狀。
2.3 飲食停積證 此類患者多有飲食過量、暴飲暴食的病史或者脾胃素虛而強食,以致脾胃難以運化而出現飲食積滯不化。常表現為怕冷,伴見脘腹脹滿、噯腐吞酸、厭食、惡心嘔吐、泄瀉等。舌脈表現為舌暗紅、苔薄膩或膩,脈滑。食滯脾胃則可聚濕生痰,痰濕內盛即出現上述痰濕阻滯證的表現,此處不再贅述。
2.4 瘀血阻滯證 朱丹溪說“久病必瘀”,葉天士說“久病血瘀”,又《普濟方》云:“人之一身不離乎氣血,凡病經多日治不愈,須為之調血。”瘀血阻滯證患者多由上述3種證型遷延不愈發展而來,病程較長,病情復雜難治。表現為怕冷且病證繁多,病位固定,如局部刺痛、固定不移或腫塊形成等。舌脈表現為舌質紫黯,或有瘀斑、瘀點,脈弦澀。瘀血形成,一則阻滯氣機,氣無法順利運行周身發揮溫煦作用;二則影響血脈運行,瘀血無論阻于脈內還是脈外,均可導致局部或者全身的血行異常,從而血液無法發揮其滋養作用;三則影響新血形成,正所謂“瘀血不去,新血不生”,瘀血久不散去,則臟腑機能失調,新血生成受阻,生血乏源,自然濡養低下,故出現怕冷癥狀。
2.5 郁火內結證 郁火指的是人體受到各種致病因素的侵襲,包括外感病邪以及自身內在因素所致臟腑、陰陽、氣血功能失調,氣機阻滯、郁而化火的一種病理現象。這里的郁火內結證指上述痰飲、瘀血和食積等作為病程中的病理產物,進一步成為致病因素,日久郁而化火[5]。此類患者表現為怕冷且口干口苦,胃脘脹痛灼熱,心情煩躁,納呆,寐差,小便黃,大便秘結不通,舌暗紅或紫紅、苔黃或黃膩或黃厚膩,脈滑或滑數或弦滑數。此類患者雖有怕冷但是從臨床表現以及舌脈辨證屬于郁火征象,故宜用清熱類藥物,切忌不可使用溫陽類藥物,否則無異于火上澆油。
3.1 疏肝理氣 王教授臨證治療怕冷癥屬肝氣郁結證時常以“柴胡-香附”“香櫞-佛手”“青皮-紫蘇梗”三組對藥合用以疏肝理氣、調節氣機運行。柴胡味苦辛,性微寒,入肝經,具有和解少陽、疏肝和胃之功,善于疏泄肝氣而解郁結,為疏肝解郁之要藥。香附味辛、微苦、微甘,性平,歸肝、脾、三焦經,可疏肝解郁、理氣寬中、調經止痛。李時珍稱之為:“氣病之總司,女科之主帥。”又《本草正義》中云:“香附,辛味甚烈,香氣頗濃,皆以氣用事,故專治氣結為病。”香櫞性溫,味辛、苦、酸,歸肝、脾、肺經,具有疏肝理氣、寬中化痰之功效。《醫林纂要》云:“治胃脘痛,寬中順氣,開郁。”佛手性溫,味辛、苦、酸,歸肝、脾、胃、肺經,具有疏肝理氣、和胃止痛、燥濕化痰之功效。青皮味苦、辛,性溫,歸肝、膽、胃經,功善疏肝破氣、消積化滯。《本草備要》云:“除痰消痞,治肝氣郁結,脅痛多怒,久瘧結癖,疝痛,乳腫。”紫蘇梗味辛,性溫,歸脾、肺經,功能理氣寬中、止痛安胎。紫蘇梗雖入脾肺經,不入肝膽經,但是其理氣行郁之力優,正如明·賈九如《藥品化義》[6]言其“能使郁滯上下宣行,凡順氣諸品惟此純良”。若遇心情抑郁、夜寐難安者又加合歡皮、首烏藤。諸藥合用,相使相助,氣機暢通,心情舒暢,陽氣得以溫養全身,故怕冷自除。
3.2 化痰祛濕 王教授在治療怕冷癥辨證屬痰濕阻滯證時善用對藥“石菖蒲-郁金”以及角藥“陳皮-半夏-茯苓”以化痰祛濕,清利臟腑經絡中所郁滯之痰濕。石菖蒲味辛、苦,性溫,歸心、胃經,可化濕開胃、開竅豁痰、醒神益智,《本草備要》謂之“補肝益心,去濕逐風,除痰消積,開胃寬中。療噤口毒痢,風痹驚癇”。郁金性寒,味辛、苦,歸肝、心、肺經,具有活血止痛、行氣解郁、清心涼血、利膽退黃之功效。二藥合用,一溫一寒,石菖蒲化濕豁痰,從根本上消除痰濕,郁金行氣解郁,助石菖蒲以更好地發揮作用,二藥相得益彰。陳皮味辛、苦,性溫,歸脾、肺經,功能理氣健脾、燥濕化痰。《本草備要》[7]云:“陳皮,能燥能宣,調中快膈,導滯消痰……利水破癥,宣通五臟,統治百病,皆取其理氣燥濕之功。”半夏味辛,性溫,有毒,歸脾、胃、肺經,功善燥濕化痰、降逆止嘔、消痞散結,為燥濕化痰、溫化寒痰之要藥,尤善治療臟腑之濕痰。茯苓味甘、淡,性平,歸心、肺、脾、腎經,主利水滲濕、健脾寧心。三藥合用,取二陳湯之義,陳皮配半夏,相輔相成,增強了燥濕化痰之力,亦體現了治痰先治氣,氣順則痰消。茯苓既可利水滲濕以助二陳化痰祛濕,又健脾從源頭以杜生痰之源。諸藥合用,氣順痰消,陽氣正常運行,怕冷自愈。
3.3 消食和胃 王教授常用“焦檳榔-炒萊菔子-雞內金”此組角藥以消食化積和胃。檳榔可殺蟲消積、行氣、利水,如《名醫別錄》云:“主消谷逐水,除痰癖。”焦檳榔又功專消食導滯。《醫學衷中參西錄》謂萊菔子:“生用味微辛,性平;炒用性溫。”此處用炒萊菔子溫通以消食除脹,降氣化痰。雞內金為雉科動物家雞的干燥沙囊內壁,功能健胃消食、澀精止遺、通淋化石,《本草再新》云其“化痰,理氣,利濕”。三藥合用,消食導滯、行氣化痰、健脾和胃。食積祛,臟腑通,患者食欲有很大改善,對于怕冷癥的治療亦有極大幫助。
3.4 活血化瘀 在散瘀血方面,王教授善用經典小方失笑散與丹參飲。失笑散出自《太平惠民和劑局方》,包含蒲黃、五靈脂兩味藥物。五靈脂苦咸甘溫,功能活血化瘀、通脈止痛。《本草新編》云:“或問五靈脂長于治血,不識諸血癥可統治之乎?夫五靈脂長于行血,而短于補血,故瘀血可通。”蒲黃甘平,可化瘀止血、通淋,炒用又能加強活血化瘀之功。現代藥理研究表明,蒲黃可改善局部血流。兩者相使為用以達“活血而不傷血,祛瘀而不傷正”之功,使瘀血祛新血生[8]。丹參飲出自《時方歌括》,包含丹參、檀香、砂仁三味藥物。正所謂“一味丹參飲,功同四物湯”,方中重用丹參以活血祛瘀,又配伍檀香、砂仁以行氣活血止痛,三藥合用使氣行血暢,陽氣自通。
3.5 清熱瀉火 “火郁發之”,在宣發郁火時王教授主張使用清宣透泄之法,臨證多選用經典小方梔子豉湯以及對藥“蒲公英-生石膏”,藥簡而功專。梔子豉湯出自《傷寒論》,方中梔子味苦性寒,泄熱除煩,降中有宣;豆豉體輕氣寒,升散調中,宣中有降。二藥相合,共奏清熱除煩之功。蒲公英,苦、甘,寒,入肝、胃經,功能清熱解毒、利尿散結。朱丹溪《本草衍義補遺》指出:蒲公英能“散滯氣”。蓋蒲公英開花較早,得春初少陽之氣,所以具有生發之性。故凡肝熱而郁者,宜用蒲公英調治。生石膏辛、甘,大寒,入肺、胃經,功專清熱瀉火。《用藥心法》云其“胃經大寒藥,潤肺除熱,發散陰邪,緩脾益氣”。蒲公英、生石膏對藥合用,一清肝胃郁熱,一清肺胃郁熱,兼顧多臟,使郁熱無處可藏,故熱盡去。
路某,女,48歲。2019年8月1日初診。
主訴:畏寒怕冷3年余,加重伴胃脹痛1周。刻下:畏寒怕冷,間斷胃脹,胃痛,情志不暢,月經量少、色暗、有血塊、經期延后,納可,寐差,體溫正常,大便黏膩,1次/d,小便調。舌暗紅、苔黃膩、有瘀斑,脈弦滑。電子胃鏡示:慢性非萎縮性胃炎伴糜爛。西醫診斷:(1)慢性非萎縮性胃炎伴糜爛;(2)怕冷癥。中醫診斷:胃痞病。辨證屬濕熱血瘀。治法:清熱利濕,活血化瘀。以化濁解毒方化裁。處方:
茵陳20 g,黃芩12 g,黃連12 g,陳皮9 g,竹茹10 g,清半夏9 g,茯苓30 g,柴胡15 g,香附15 g,香櫞15 g,佛手15 g,紫蘇梗12 g,青皮10 g,梔子10 g,夏枯草30 g,石菖蒲15 g,郁金12 g,金錢草30 g,車前子15 g,丹參15 g,檀香9 g,雞內金30 g,砂仁6 g,炒萊菔子10 g,焦檳榔10 g。7劑,每日1劑,水煎,分早晚2次溫服。
8月8 日二診:患者服藥1周后,胃脹痛有所好轉,仍有怕冷,寐差,舌暗紅、有瘀斑、苔黃膩,脈滑。在原方基礎上加生龍骨、生牡蠣各20 g。14劑,每日1劑,水煎,分早晚2次溫服。
8月21 日三診:患者服藥2周后,胃脘不適明顯好轉,怕冷癥狀亦有好轉,患者欣喜,困擾多年的怕冷癥終出現轉機,但又添心煩難寐,舌暗紅、有瘀斑、苔薄黃膩,脈弦。于二診方基礎上改茵陳為15 g,茯苓為20 g,去夏枯草,加淡豆豉9 g。7劑,每日1劑,水煎,分早晚2次溫服。
此后隨癥加減,患者規律服藥2個月后,癥狀皆好轉,停藥。
按:本案患者為中年女性,根據其臨床表現以及舌脈,辨證為氣滯血瘀、濕熱中阻。初診方中茵陳、黃芩、黃連、陳皮、竹茹、清半夏清熱利濕為君,且初診復診茵陳均重用以加強清熱利濕之效;梔子、夏枯草清熱瀉火,助君藥增強清除郁熱之功;金錢草、車前子清熱通淋使濕邪從小便而去以緩解大便黏膩,又助君藥清熱祛濕;柴胡、香附、香櫞、佛手、青皮、紫蘇梗疏肝理氣消脹;丹參、檀香、砂仁取丹參飲之義以活血化瘀除舌上瘀斑;石菖蒲、郁金合用以行氣除痰;茯苓健脾利濕;焦檳榔、雞內金、炒萊菔子合用以消食和胃。二診時患者寐差較嚴重,故加生龍骨、生牡蠣以重鎮安神。三診時患者又有煩熱難寐癥狀,故加淡豆豉與原方梔子配對取梔子豉湯之義以除煩熱。諸藥合用,清熱利濕、活血化瘀、疏肝理氣,標本兼治,效如桴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