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民國晉商賬簿研究

⊙ 孫欣

在中國書法史上，清代是一個楷書非常發達的時期，擅楷書者眾多，其藝術面貌也豐富多彩。士人是楷書創作的主體，商人中亦多有擅楷書者。筆者在查閱清代民國晉商賬簿時發現，楷書賬簿數量存世較多，并呈現出不同的書法風格，主要有追隨“館閣體”型、融篆隸筆意型、取法北碑型。首先，受帝王影響上行下效以及出于科舉考試的需求，故“館閣體”楷書受眾最廣；其次，因金石學大興而形成的融篆隸筆意型的楷書也有很多；此外，取法北碑型的楷書亦成為一時主流。這三種書風在賬簿中均有體現。

一、追隨“館閣體”型

“館閣體”作為清代的官方書體，最基本的特征是點畫光潔、結體勻稱、章法整齊、易于辨認，它之所以在清代盛行，必然與當時統治者的喜好有關聯，他們的審美取向影響了這一時期的書風特點。例如，康熙皇帝在位時尤喜明代董其昌的書法，于是“崇董”書風流行；乾隆、嘉慶時期，元代趙孟的書法又被奉為圭臬，加之歐陽詢、顏真卿的楷書亦同時流行于這一時期，因此，“顏底趙面”“歐底趙面”的“館閣體”比比皆是；至清代末年，歐、趙兩體被推向高峰。雖然風氣時尚會有變遷，不同時期呈現出不同的特點，但是“館閣體”的特征決定了學書者不管學習哪一家，最終總要歸入均勻平整、應規入矩這一準則。

此外，“館閣體”還成為這一時期文人士子求取功名的工具，如清人劉大鵬（1857—1942）在日記中寫道：

我朝開科取士，鄉試會試外，大率以字取者居多。殿試則是取字，朝考亦然，京都凡取士，總以字為先，以詩賦為次，文藝又次之。故用功之士，寫字為要務，一日之中寫字功夫居其半，甚且有終日寫字者。京師之人相見問曰：近日用功否？即問寫字也，并不問所讀何書。若見一生人，陰問此人書法如何，善寫則欽仰，不善寫則輕視，風氣使然也吁。[1]

這里所謂的“寫字”即是對“館閣體”的學習和訓練。因此，由該文獻可見，“館閣體”書寫的優劣對科考的成功與否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在這種氛圍中，清代“館閣體”楷書的研習，得到普遍的重視和提高，其應用范圍也越來越廣。筆者在查閱晉商賬簿時發現，一些賬簿呈現出“館閣體”風格的特征，表明晉商也曾對“館閣體”進行過研習。他們或是應試不第改經商者，或是棄商學儒入官場者，如晉商平陽幫張午陽就經歷了儒生——商人——官員的成長過程：

同治年間協成阜記綢緞莊眾用貨結賬（部分） 作者供圖

（張午陽）弱冠所應童子試，不售，改業為商賈，游于直隸天津府，襄理鹺務，遂納粟成均后，遵籌餉例議敘八品銜，準以縣丞用……性警敏，精通大六壬“解繪事”專工畫馬，年八十余猶能作蠅頭書，生平持己端方，待人和厚，終其身無一字入公門，鄉里重之。有手著《六壬輯注》六卷，存于家，未梓，子淼邑庠生。[2]

儒生們為了應試，不得不努力研習館閣體，張午陽亦是。

“館閣體”楷書字體端正、易于識讀，所以廣泛應用于生活之中，在晉商賬簿中亦有所體現。如《咸豐九年（1859）十月立湘潭、長沙成記票號總結賬》[3]，采用規律性較強的楷書寫成，字法精絕，用筆扎實自然，提按頓挫細致到位，結體扁方，章法整齊劃一，通篇氣息流暢自然，頗有趙孟楷書的韻味。筆者將此賬簿中的一些字與趙體楷書中相同的字進行比較（表一），可以看出“足”“費”“本”“會”“五”“錢”這六個字在書寫時筆畫的起、行、收都與趙孟楷書相似，字的神態也無太大差別，只是賬簿用字的結體比趙體楷書更趨于扁方。通過以上分析可見，書寫此賬簿的晉商應該受到了趙孟書風的影響。諸如此類追隨“館閣體”的賬簿楷書還有很多，如《光緒二十五年（1899）十一月立協同信票號三原總結賬》，可以看出其整體烏黑光潔，相同的字筆法基本一致，兼有顏、歐楷書面貌，又參合趙體，秀潤樸厚。雖然賬簿楷書在結字大小上存在變化，但仍不脫離“館閣體”的特征。其中，“七”字橫畫左低右高之勢明顯，極有韻致，“會”“四”等字與顏書一致，可見書寫者功力深厚。

表一 賬簿楷書與趙孟楷書單字對比

表一 賬簿楷書與趙孟楷書單字對比

足費本會五錢賬簿楷書趙孟楷書《汲黯傳》 《汲黯傳》 《老子道德經》《汲黯傳》《老子道德經》《汲黯傳》

光緒年間晉樂義錢店銀錢月結賬（部分） 作者供圖

光緒年間三晉源票號營口總結賬（部分） 作者供圖

這些追隨“館閣體”的賬簿楷書，筆畫勻一、結體平穩、布白得當。其嚴謹的特征表明書寫者一定受過專門嚴格的訓練。

二、融篆隸筆意型

清代，殘酷的“文字獄”迫使部分文人不得不轉向古籍整理和金石考據，故考據之學成為一時風氣，受此影響，金石學、文字學都得到了充分的發展。此時，書壇涌起了一股書寫篆、隸書的熱潮，一些書家甚至將篆、隸書視為書法本源，如王鐸曾言：“晉小楷法，皆本篆、隸。”[4]傅山有言：“楷書不知篆隸之變，任寫到妙境，終是俗格。”[5]然而，這種風氣的形成正與山西這個地區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白謙慎在《傅山的世界》中說：“研究山西學術圈，可以擴展我們對清初學術風氣的理解，更重要的是這個研究將有利于我們闡釋清初學術思想的轉向對當時書法所產生的影響。”[6]乾嘉時期承襲前期風氣，一大批金石、文字學者在書法方面的大力提倡和身體力行，大大促進了隸書、篆書的復興。同時，書家就楷書和篆隸書體關系也進行了專門討論。蔣驥《續書法論》曰：

先君子論作小楷，必先凝注精神，于法度森嚴中而出之以縱橫奇宕。今解云：知篆隸則楷法能工。篆法森嚴，隸書奇宕，運用篆法參合隸書，可謂端莊雜流麗矣。[7]

汪沄《書法管見》說：

小楷筆法，如玉箸小篆，圓健生動，若使一筆輕而無力，一筆重而粘滯，或起筆輕而收筆重，不從逐筆細論，所謂布算子字，不假歲月便成規模，何能稱銀鉤鐵畫耶？[8]

于令淓《方石書話》云：

篆變為隸，隸變為楷，楷變為行草，形體與時變遷，勢所必至，然變其面貌，未嘗變其精神氣骨也。[9]

民國年間某銀號年月總賬（部分） 作者供圖

光緒年間蔚長厚票號廣東通年總結賬（部分） 作者供圖

蔣驥指出，只有知曉篆隸書體的寫法，才能工楷書；汪沄則說小楷筆法與小篆筆法一脈相承，而于令淓則指出了篆、隸、楷三體在精神上的相通之處。

書家對篆隸書不斷深入研究，甚至就篆隸筆意入楷書進行了大膽的嘗試。從山西書家來看，其楷書作品中多含有篆隸筆意，例如閻若璩（1636—1704）《與楓翁書》中，“首”“前”等字的橫畫有“蠶頭雁尾”之勢，于肅穆中彰顯俏麗姿態。張穆（1805—1849）《書韋莊詩軸》中一些字的筆畫施以篆法，顯得溫潤雅潔；一些字將隸法融入其中，結體趨于扁方，書寫時稍見波磔。

民國年間敦化印刷社銀洋流水賬（部分） 作者供圖

晉商賬簿中也出現了融篆隸筆意型的楷書，如《同治六年（1867）十一月立協和信票號漢口總結賬》。從這頁賬簿中我們可以看出，雖為楷書，但其具有十足的隸書意味，質樸古拙中含有婀娜剛健的姿態，筋骨不露、含蓄內斂。該賬簿特征為：一、結字多趨于扁方；二、橫畫帶有隸書典型的“蠶頭雁尾”之勢，但較隸書“一波三折”的起伏狀態則表現得不明顯。其中，“一”“京”“平”“陸”等字橫畫的書寫有意融入了隸書筆意，“雁尾”比較突出（表二）；撇畫的書寫也彰顯出隸書的筆致，末端稍稍頓筆回收，如“本”“足”“叁”“玖”等字撇畫的書寫；此外，在“收”“紋”“銀”“分”的最后一筆捺的末端，收筆出鋒呈上挑的“雁尾”之態，古意盎然。而《民國十八年（1929）至十九年（1930）立某號眾多支使賬》的隸書味道更為濃厚，字形扁方，顯得古拙質樸、趣味性極強。其中，“元”字尤其顯眼，書寫者有意將縱向筆畫拉長使得空余處被占滿，目的是防止被人涂改作弊。這種獨特的書寫方式，不僅能給賬簿增加裝飾意味，而且更能體現出篆隸古意。“元”字豎彎鉤的寫法在轉折處沒有了楷書的圓潤而出現折筆的意味，這是在書寫豎彎鉤時楷書和篆隸書最大的差別。諸如此類寫法，在賬簿楷書中的表現方式很多，就“元”字來說，不同的賬簿書寫形式不同，但都遵循篆隸遺韻。

表二 兼帶篆隸筆意的楷書字樣表

三、取法北碑型

清代隸書、篆書的復興直接導致了碑學運動的興起，從而對楷書書風產生影響，形成取法北碑型的風格。劉恒《中國書法史?清代卷》中提到，碑學運動的興起首先以隸書為濫觴，爾后又在篆書方面取得突破，自道光后又通過對北碑的標舉而擴展到多種書體的取法。先隸后篆再北碑的演進路線，使得篆隸二體的復興為碑學理論的提出奠定了基礎，同時也為碑派書法的創作提供了豐富的經驗。碑派書法的創作核心在于學習魏晉南北朝碑刻的書法風格，康有為說：“迄于咸、同，碑學大播，三尺之童，十室之社，莫不口北碑，寫魏體，蓋俗尚成矣。”[10]曾被他稱為“大江以北，無出其右”的山西商人書家趙昌夑（1877—1945），就因學習北碑楷書而名聲大震，“《鄭文公》的剛健豪縱，《張黑女》的圓轉典雅，《崔敬邕》的方正端嚴，都在其筆底融為一家。民間所謂‘趙體’即指趙昌夑的魏碑楷書”[11]。

很多晉商賬簿楷書取法北碑，具有“中實”“方硬”“欹側”“茂密”“氣勢雄強”的特征。首先，此類賬簿楷書書寫時一個重要的用筆方式為“中實”。“中怯”與“中實”相對應，“中怯”的用筆方式是中間纖細兩頭粗重，有一種空靈、飄逸之美；而“中實”的筆法則表現了碑版的厚重，豐而不怯、實而不空。其次，用方筆表現刀刻痕跡，使筆畫棱角分明。如《民國二十一年（1932）正月立廣升裕屢年老賬》及《民國年間日升昌清理階段對小號清理的情況》，從其橫畫的書寫上，可以看到起收筆均方切，外形呈平行四邊形狀，如“大”“生”等字的橫畫。《始平公造像記》中的“其”“五”等字以及《張猛龍碑》中“青”“一”等字均具有類似的寫法。點畫大多呈厚重的三角狀，如“席”“育”等字的點畫；撇畫尾部一般較粗，收筆時或水平拖出，如“大”“定”二字，或出鋒上揚如“不”“升”等字；在書寫豎畫時，懸針狀幾乎沒有出現，表現出一種戛然而止的狀態，如“干”“幸”等字；勾畫形如斧劈，尖銳爽利。

取法北碑的楷書，在結體上每每出人意料，欹側和茂密是兩大特征。這一時期的賬簿楷書，結體不以平正為宗，而以欹側為美，例如《民國二十一年（1932）正月立廣升裕屢年老賬》的書寫者，將原本可以縱向拉長的“席”字，豎畫有意縮短，使整個字形呈橫式；又如“慶”字突出長撇，使字勢飛動，欹側之中彰顯端穩。

民國年間晉平晉豐泰清單（部分） 作者供圖

民國年間大成裕記銀洋流水賬（部分） 作者供圖

此外，這一時期的書寫，整體文字比較密，字的筆畫粗細也比較均勻，與以往楷書相比，左密右疏、上密下疏的書寫原則幾乎沒有體現，這些特點在《民國四年（1915）晉平晉豐泰清單》中得到很好的體現，雖然賬簿用字欹側，但整體看上去和諧平穩，筆畫粗細基本一致，且每個字排列緊密，消除這種茂密所帶來的沉重感，往往是將字中帶有長捺的筆畫舒展拉長，如“大”“銀”“外”等字。另外，結字的重心下移，也會給字增加舒緩之勢，最典型的如“蒙”“擭”等字的寫法。從總體上來看，取法北碑的賬簿楷書，表現出一種氣勢雄渾、力量感十足的陽剛之美。

結語

筆者根據現存的晚清民國晉商賬簿資料，結合山西的書法風氣及山西書家作品對晉商賬簿楷書進行梳理研究，發現其不同類型的賬簿楷書風格與清代主流楷書風格基本吻合，追隨“館閣體”型、融篆隸筆意型、取法北碑型的楷書均能在晉商賬簿楷書中覓得。晉商賬簿楷書既有時代特征，又有其獨特之處，不僅拓寬了書家的取法范圍，且對當下書法創作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注釋：

[1]劉大鵬.退想齋日記[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61.

[2]任耀先，修，張桂書，纂.浮山縣志：卷二十七[M].民國二十四年刊本.

[3]這份賬簿與下文所引用的圖片均來自劉建民收集整理的《晉商史料集成》一書，下文不再贅述。

[4]王鐸.擬山園選集：卷三十八[M].清順治十年王鑨刻本.

[5]傅山.霜紅龕集：卷三十七[M].清宣統三年丁氏刻本.

[6]白謙慎.傅山的世界[M].上海：三聯書店，2006:191.

[7]蔣驥.續書法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446.

[8]汪沄.書法管見[G]//崔爾平.明清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4:763.

[9]于令淓.方石書話[G]//崔爾平.明清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4:746.

[10]康有為.廣藝舟雙楫[G]//上海書畫出版社，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4:756.

[11]郭齊文.晉商詩書畫藝術[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6: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