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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城

2021-03-25 04:39:18夏群
四川文學 2021年3期
關鍵詞:醫院

夏群

“你覺得孤獨嗎?”書房里這個戴著黑框眼鏡的男人得不到我的回應并沒有氣餒,繼續問。

母親站在書房門口插話:“她經常抱著雙膝縮在墻角……”

男人對母親做了一個停的手勢。

我將手中從未復原過的四階魔方遞給他,他接過魔方,很認真地旋轉:“魔方是有口訣的。”少頃,他將復原好的魔方放在桌子中央。

“你們都以為不說話,不與外界交流就是所謂的孤獨,其實我們雖然在身體以及內心四周壘砌了一道堅不可摧的墻,但是里面的我們從沒停止過挖洞。再說,孤獨何嘗不是一件需要資本的事情。”我一邊說,一邊再次打亂那個魔方。

“挖洞?這孩子又在胡說了。”母親又插話。

“你繼續說。”男人看著我。

“一直挖,一直挖,總有一天我們會與另外一個自己,或者與更多相同靈魂的人重逢在隧道里。”說完我仰面大笑,然后將下巴杵在男人的肩膀上,手順著他敞開的衣領往里探尋,我對著他的耳朵小聲問:“你挖洞嗎?”我感覺到他的身體瞬間繃緊。

母親一把拉過我,提高了聲調:“白黎!”

男人站起來,整了整衣領,含情脈脈看著我,如同注視心儀的愛人,但那溫柔的眼神中分明包含了同情愛憐的成分。“沒關系。”他說。

我奮力揚起魔方,使勁地摜在地上,頓時那些五彩的方塊四分五裂,蹦跳著躲進房間的各個角落。“你們給我出去!”我指著門大喊。

“好,好,我們出去。”男人輕輕地推了一下母親。

男人在客廳又逗留了一會兒,和母親聊我的病情。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超敏銳的聽覺。

“你覺得白黎需要送去你們醫院嗎?”母親雖然在問詢,其實早已做出決定。

“阿姨,白黎的情況有些復雜,如果她能去醫院配合治療,最好不過。因為換一個環境對她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她肯定不愿意去的。”

我坐在地板上,聽著他們的對話,感到很荒唐。人類都認為別人不是自己希望的樣子,就是不正常的。在我看來,母親才需要看精神科醫生。我不認為自己有精神障礙,我只是有時候過于放縱自己的思想,任由它們支配我的行為,而這種不受自我束縛的人生態度,在別人看來,就是妄想癥。

我需要買盆栽,于是我去了花鳥苗木市場。這個市場的建筑形態是一個大大的橢圓形,懷抱著一個叫滿月湖的小池塘。滿月湖里的水是墨綠色的,太陽一曬,咕嚕咕嚕泛著綠泡泡,散發讓人作嘔的味道。

“來啦,今天要什么花?”店主大明對我露出平等友好的微笑,這也是我成為他常客的原因。

“愛上誰,就買誰。”

他點點頭,繼續栽種一株已經爬滿花蕾的茉莉。

我看中一株白掌,葉片繁茂,碧綠得像要滴出綠汁來,中間伸出一支綠色的莖,端頭頂著一朵白花,我在那朵花上,看到了它的孤獨,那個與我相同的靈魂。

這時候卻有另外一雙肥碩的手端起這盆白掌:“老板,給我這個。”一聽聲音就能猜度出她的體積之龐大。

我連忙搶下:“這是我的。”

婦人臉色微變:“你付錢了嗎?”

“沒有,但它已經是我的了,你看,花朵中央有我的名字。”

大明走過來對婦人說:“里面還有,花開得更多,我給你拿。”

“不行,我就要這盆。”

我敏捷地一躲:“它不屬于你,即使你強行帶它回去,它也會死的,或者你因為它而死也未知。”

“你說什么?神經病吧你?!”

“是又怎么樣?”

大明推著婦人到一邊,不知道說了什么,但應該都與我有關吧?他端出了另外一盆擎著三朵花的白掌遞到婦人面前。“不要了,晦氣!”她瞥了我一眼后扭頭就走,出門時啐了一口唾沫。

那天晚上,我將白掌擺在了臥室里,我看到了花朵輕顫的瞬間,能夠感覺到它的受寵若驚。我買過幾百個盆栽,卻從未讓它們進過我的臥室。我偏執地認為,臥室是一個極度隱秘的地方,拉上窗簾,就是一個私人王國,絕不允許任何人以及任何有生命的東西進入。因為當我進入夢鄉,放松身體與思想,呈現出那個最真實的自己,將會被他人一覽無遺。即使在我不睡覺的白天,也不行,因為空氣中彌漫著的,都是那個真實的我散發出來的因子。

我之所以對這盆白掌破例,是因為我真的在那朵花里看到了我自己。我覺得這株花是我的前生或者來世,一個人怎么能拒絕另外一個自己呢?另外一個原因是當我離開這個牢獄一般的家的時候,得有人守在我的臥室,并充當我的耳朵,很顯然,這另外一個自己最合適不過。

為了離開家,我事先計劃了一切,甚至在腦中演示了數遍我接下來的舉動。即使要去精神病院,我也要掌握主動權。

中午的時候,盧博達來吃飯,母親做了他愛吃的酸菜魚和紅燒豬蹄。飯桌上,盧博達小心翼翼地問我:“小白,最近寫詩了沒?”

“詩人已經死了,詩歌當然也已經下了地獄。”

他自覺尷尬,沒再說話。

母親給盧博達夾了一塊豬蹄,還投射過去一股溫情脈脈的眼神。

“在我面前秀什么恩愛!”我扔下筷子。

母親還沒有收回來的筷子停頓在空中:“我給你盧叔叔夾個菜怎么了?”一聽到“盧叔叔”這個稱謂我只覺得心中有一團火焰往上沖,我愛的男人,怎么就成了“叔叔”呢?隨著嘩啦啦一陣破碎的聲音響起,那些碗碟和飯菜已經被我掃下,躺在地上一副慘不忍睹的模樣,看著它們的“尸體”,我有作嘔的感覺。

“你真是瘋了!”母親吼。盧博達拉著母親的胳膊,大抵怕母親對我動手。

我奔出餐廳,去往花房。花房里有數百盆我親自挑選精心呵護的盆栽,按照大小和種類整齊擺放。花房本是個大車庫,是盧博達幫我改建的。我操起一把鐵鍬,瘋狂地將這些盆栽打了個七零八落。母親和盧博達很快聞聲趕來。盧博達跑過來奪我手中的鐵鍬。

“小白,你冷靜一點。”

母親癱坐在地上,目光呆滯地看著我。

我輕蔑地笑了一下:“冷靜之后會有什么改變嗎?你們早已將我烙上了精神病的印記。”

“我們從來沒認為你是精神病。”

我扭過頭來看著他的眼睛,那眼睛深邃而明亮,不容我質疑。我放松手中的鐵鍬,他順勢將鐵鍬扔到一邊。

母親這時候打了一通電話,只聽她說:“冰凌,麻煩你來把白黎帶去你們醫院吧,我受不了了!”

我感受到了盧博達一驚,他阻止母親:“小白現在還不至于要送去醫院。”

母親有些歇斯底里:“那什么時候送合適?等她把這個家都毀了,等把我逼瘋了再送嗎?”

我掙脫盧博達的束縛,很平靜地說:“我愿意去。”

二人很驚訝地看著我,我環顧了一下一片狼藉的花房,然后悠閑地踱了幾步,笑著說:“如果精神病院是牢獄的話,這個家就是地獄,能從地獄到牢籠,也算解脫,不是嗎?”

現在想想,這個家是從我13歲那年,父親因病去世的那一天開始慢慢變成地獄的。

都說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而是母親則是前生的情敵,這話在我們家很戲劇化地得到了驗證。父親和母親都是市藝術團的,父親拉二胡,母親唱黃梅戲。我自小和父親關系好,有什么小秘密都告訴他,我希望日后找個像父親這樣的男人做終身伴侶。13歲以前,我和母親的關系則一直很平淡,雖然沒有什么大的矛盾,卻如同極相斥,總也親近不了。

盧博達是父親很要好的一個朋友,也供職于藝術團,他和母親一樣是唱黃梅戲的。父親去世后,我的世界崩塌了,除了黑暗,再無其他。我不去上學,將自己反鎖在臥室里,獨自舔舐傷口。

母親對我無計可施。

盧博達來了,我給他開了門,我想他和我一樣,是真正悲傷的,我們雙目對視的那一刻,我感覺到了。他什么勸說的話都沒有說,只是陪我一起坐在墻角。我突然意識到,這種沉默的陪伴,對我是最好的安慰。

我將頭輕輕地靠在這個大我20歲的男人的肩上,心中有一些如水般溫柔的東西溢動。我甚至想,他喪妻一直未娶,就是在等我長大。

盧博達來我家更為頻繁,儼然替代了我的父親,成了男主人的角色。離開家,離開盧博達上大學的日子里,我如同一朵失去水分的花,肉體和精神都是萎縮的。畢業之后,雖然不愿與母親生活在一個屋檐下,但我還是回了家,并在這座城市的市報做副刊編輯。不能算詩人但熱愛詩歌的我,將對未來生活的期望與夢想,以及對盧博達的愛,都付諸于詩行里。

一個下雨的夜晚,我在報社加班,盧博達來給我送傘。我們并肩走在一條開滿薔薇的小路上,雨聲猶如一曲纏綿的愛情曲回蕩在耳邊,我只覺得身體愈發輕盈,某些縹緲物質在內心逐漸充盈起來。

我擋在盧博達的面前,盯著他的眼睛,說出了埋藏在心中的秘密:“我喜歡你!”

盧博達很顯然是被我的話驚著了,他握著的傘擺動了一下,“小白……”他顯然不知道如何應對。

“我說的是認真的,我喜歡你很久了,爸爸沒去世的時候就喜歡了。”

“小白,你聽我說,你這不是喜歡,真的,而且我一直拿你當女兒看。”

“誰是你女兒,別拿年齡當借口,我不在乎!”我扔下傘,向盧博達的懷中撲去。

他也扔下傘,雙手握住我的肩,將我立定在離他半臂距離的地方,“小白,我也有喜歡的人很久了。”

我怔怔地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眼神告訴我,我漫長的單戀在那一刻灰飛煙滅了。

“那個壞女人是誰?”

“過些日子你就會知道。”

果然,一個星期之后的上午,我回家在書房取一些東西時,無意間聽見了客廳里母親和盧博達的談話。我終于得知,搶走盧博達的壞女人,竟然是我的母親。我甚至懷疑,父親的死和他們的暗度陳倉有關。

從那一天開始,我便墜入地獄,無時無刻不在自我凌遲。

藍冰凌帶我去醫院的時候,正值早高峰,透過車水馬龍,我看到了繁華背后的死寂與荒蕪。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們被這種虛偽的表象所蒙蔽,將一生典當給欲望,過著行尸走肉般的生活,自己卻一無所知。

我輕蔑地笑了一下。

他從后視鏡捕捉到了我的這一表情,我看著后視鏡,迎著他的目光,又不屑地笑了笑。

“白黎……”他欲言又止。

“我們還沒有熟到直呼其名的地步,藍醫生。”

他沉默了一會兒,清了清嗓子:“你如果不想去醫院的話,也可以,我給你找個安靜的住所。”

“那你為什么對她說我需要治療?”

“因為你的某些舉動看起來確實是不好的征兆。”

“那現在你不這樣認為嗎?”

“但你的某些舉動是在你思維清晰的情況下發生的,這就另當別論了。”

我一怔。“你是誰?”

“如你所見,精神科醫生,藍冰凌。”

“另外一個身份呢?”

“一個關心你的人。”

我咳嗽了幾聲,咽了咽唾沫。

“你為什么要主動去醫院呢?那兒并不適合你,如果你現在反悔的話,還來得及。”

我看著窗外,目光并無焦點:“你還不知道吧,這個城市已經是座荒城,等待它的將是末日的審判,因為它積累的罪惡已經足以毀滅它。”

藍冰凌沒有再說話,汽車靜靜地行駛,最終停在“曙光醫院”的大門前。

醫院的建筑風格有些像十八世紀歐洲建筑,格局呈封閉的長方形形態,有六層,窗戶一列列地鑲嵌在樓房上,似一雙雙深邃的目光,窺探著外面的世界。長方形的一條長邊被截斷開口,是醫院鐵柵欄式的大門。另一條長邊的中央建造了堡壘式的房子,要高出許多,突兀地矗立在那里。如果不是這棟堡壘式的建筑,整座醫院更像是監獄的格局。即便如此,曙光醫院還是讓我聯想到了《飛越瘋人院》里的某些場景。

我看到窗邊穿著白色病服的人攥著鋼筋防護網,微微昂著頭,朝外凝望,如一只被關押太久的鳥兒,渴望天空的神情。而思維還算清晰的我,卻主動走進這個牢籠,無關對錯。醫院和住在醫院里的人們一樣,與這個城市格格不入,于是被人們所拋棄、遺忘。我的骨子里也希望被這個世界遺忘,也可以說想遺忘這個世界,這大概才是我進入曙光的真正原因。

醫院向北不到500米,是這個城市的火葬場。站在醫院門外,能聽到隨風飄蕩過來的哀樂。

藍冰凌拎著我的行李,也在醫院門口停立了一會兒,仰望著醫院的樓層。曙光醫院有別于其他門庭若市的診療醫院,除了院前沒有人跡以外,與它四周的環境亦有關,與其說寂靜,不如說有些荒涼。

打開那鐵質的大門,穿過空曠地帶,踏入病房區的過道,就能聽到各種遠遠近近的叫罵聲、哭喊聲、唱歌聲、摔東西聲,此起彼伏,交雜在一起,顯現出一個精神病院的特殊活力。一些行色匆匆的醫護人員穿梭于過道中,神情有的冷漠,有的焦灼,有的愉悅,他們朝藍冰凌點頭招呼,沒有言語。擦肩而過后,眼睛的余光卻從我的身上掃過。我聽到了他們內心的隱語:又來一個精神病。

藍冰凌帶著我進入那個圓柱式的堡壘,到達第六層他的辦公室。我第一眼捕捉到他的辦公桌上擺放著一盆青碧的白掌,幾朵白花已經轉變成綠色。我的心中有一些對于緣分的設想,以及我和這個男人日后不只是醫患關系的想象。

他打電話叫來一個中年護士。

護士不茍言笑,臉部表情生硬,拿著筆與文件夾,示意我坐下,開始了單刀直入的詢問。

“姓名。”雖然是問句,但卻沒有提問的語氣,很平緩。

“姓名重要嗎?反正你們會給我像囚犯一樣編號。”

她連頭也沒抬,也不在意我的回答。但我卻看見她在姓名一欄里準確無誤地寫了“白黎”二字。

“性別。”

“看不出來嗎?”

“年齡。”

“二十八。”

“職業。”

“活著就是一項最艱難的工作。”

“家庭成員。”

“跳過。”

“家庭住址。”

“地獄。不過地獄里有很多盆栽和鮮花,逃離地獄前,我將它們都毀了。”

“地球是長的還是方的。”

“圓的。”

“你知道自己有精神病嗎?”

“世界上每個人都有精神病,只不過有的人承認,有的人不承認罷了。我有,我承認。你有,但你不承認。”

護士的目光游離了一下。

“你為什么要到這里來。”

“因為這里是牢籠,牢籠總是勝過地獄。而且我告訴你,外面那個地獄遲早是要被人類最高的統治者收回去的,到時候灰飛煙滅,只剩下塵土。”

“最高的統治者是誰?”

“欲望。”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用思想挖地千尺,某天和大地的靈魂相遇,它告訴我的。”

“簡單地講述一下你的人生經歷。”

我停頓了好久,思索這個問題要怎么回答,她一直看著我的嘴唇,顯現出一定的耐心與某種期盼。藍冰凌坐在辦公桌后的皮質旋轉椅上,背對我們,面向窗外,不時喝著手中的茶。從他的視線出發,能看見不遠處火葬場茂盛的柏樹,以及更遠處林立的高樓。

“出生的時候,我還是一張白紙,后來就被一點點染黑,現在已經看不到原來的面貌了。”

這是最后一個問題。

她飛快地在紙上書寫,然后遞給藍冰凌。藍冰凌接過病歷夾,看了一眼,在主治醫生一欄里簽了字。我飛快掃了一眼,看到診斷欄里寫著:初步診斷為妄想型精神分裂癥。

之后護士打開我的行李箱,仔細地翻找,將香水和刮眉刀拿了出來,并走到我面前,摸了摸我的胸部,捏了捏文胸的鋼圈,然后雙手伸進我的衣服,很熟練地解下文胸。不知為何,我竟然不排斥這過于親密的接觸,甚至她的手劃過我胸部的時候,我輕顫了一下。

“為什么沒收我的私人物品?”

護士并沒有理睬我,倒是藍冰凌站起來指了指墻上的守則。我簡單看了看,是一些不得將危險物品帶入病房的相關條例。

護士帶著我出了樓左拐,進入醫院A區病房第三層的一個房間。這時候我才發現護士叫周曉麗,工作證上她的免冠照片和她本人一樣,不茍言笑,表情僵硬。

307病房。里面有四張床,確切地說,加上我,這病房里住著四個精神病患者。第一張床上坐著一個身材臃腫但高大的中年女人,正拿著一張可愛的五六歲的女孩照片呆呆地看著,溫柔地撫摸著她的臉龐,盡顯一個母親的溫柔。第二個女人的側影出奇的美麗,倚在窗邊,目光無焦點看著窗外。對于我的進入,她們幾乎沒有察覺,因為她們對外界已經沒有了一絲一毫的關心。第三個女人我最后才發現她,因為她躲在床底下。

周曉麗走過去蹲下,從口袋里拿出一根棒棒糖:“唐薇薇,這里沒有臭男人,出來,給你糖。”

女人慢慢爬出來,怯怯地接過糖。她看上去很年輕,但太瘦了,眼袋很重,皮膚松弛,未老先衰的感覺,藍條紋的病號服穿在她身上,像套在樹枝扎的稻草人身上。

“這是你們的新成員,以后好好相處。”雖然周曉麗這樣說,但是女人們沒有誰將目光移向我。

周曉麗小聲向我介紹她們。“105號,唐薇薇,幾年前夜晚下班的途中被幾個男人糟蹋了,后來對異性有強烈的排斥感,對性生活有恐懼感,一次和丈夫行房事的時候,咬傷了他的耳垂,并曾試圖剪掉他的生殖器。”

然后指了指窗邊的女人:“107號,陸玲,患有失語癥、社交恐懼癥,據說曾經不小心發現了單位領導的秘密,被威脅了,慢慢變成這樣。”

“108號,程紅霞,女兒被人販子拐走了,打擊過大。”

“為什么跟我說這些,你把我當正常人?”我挑著眉問。

“藍醫生對我說過你的事,其實你更需要一位心理醫生。”

但聽完她的介紹,我在想,若角色互換,周曉麗會怎么向別人介紹我,是不是這樣:白黎,因為愛上父親生前的朋友,但那人卻和自己的母親相愛,于是她就瘋了。這樣想的時候,突然意識到與這些女人住在一起的話,我會不會被同化。

周曉麗走的時候對我說:“歡迎你成為曙光的一分子,希望你新人生的第一縷曙光,盡早到來。”

唐薇薇躺在床上開始吃那個紙質把柄的棒棒糖,很安靜。陸玲還站在窗邊,只不過用雙手蒙住了自己的臉,傳來低泣聲。程紅霞保持之前的姿勢沒變。只是當我脫下衣服換病號服的時候,三個女人的目光齊刷刷地向我看來,皮膚被她們的目光灼傷,火辣辣的感覺。

程紅霞放下照片,走到我身邊,扶著我的肩,看著我脖子上那兩顆小小的痣,眼中淚光閃爍:“小蕊嗎,你什么時候長這么大了,媽媽都不認識你了。”

我剛想掙脫她的時候,她一把抱住我,眼淚流在我的肩上,我的心被這淚水泡軟了,這樣深厚的母愛體現,我第一次領略到。“媽,是我,小蕊。”話說出口,我并不感到很驚訝,是同情心作祟,還是我內心深處渴望擁有這樣的母親,我已然分不清了。

“真的是你,小蕊,這次媽媽一定看好你,再也不讓壞人把你帶走了。”

“好。”我說。

“快把衣服穿上,別著涼了。”她抹了一把眼淚,開始為我穿病服。

飯點的時候,外面響起了上課鈴一樣的響聲。程紅霞說:“乖女兒,媽媽帶你去吃飯。”然后牽著我的手出了病房的門。

在飯廳,我看到了排隊打飯的病人,穿著清一色的病服,全都是女人,很安靜。有幾個保安人員一字排站在墻邊,面無表情地掃視著排隊或是吃飯的病人們。

心照不宣的生活秩序和內心規范在飯廳里顯現出來,我很難想象這些人是精神病患者。后來我才知道,A區的病人都是輕度或者即將出院的患者,所以才會管制得如此寬松。2號樓都是女性,1號樓是男性。

程紅霞讓我坐在一角,她去打好了飯菜。紅燒土豆、生菜、幾塊梅菜扣肉,一碗米飯,一碗西紅柿蛋湯。她將這些放在我面前:“小蕊,來,快吃,這些都是你愛吃的菜。”

程紅霞執意要喂我吃飯,我說自己長大了,可以吃飯了。她表現出很高興的樣子。我突然覺得如果殺死白黎的靈魂,讓小蕊的靈魂入駐,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我們靜靜地吃著飯,所有的病人都靜靜地吃著飯,沒有人交流,只有細碎的鋼制的碗筷碰撞的聲音。

藍冰凌托著餐盤坐到我的對面,沒有任何征兆。我瞥了他一眼,繼續心不在焉地吃飯。

“還適應嗎?”

我看了程紅霞一眼:“你覺得呢?”

“這么快交到朋友了?恭喜你。”

“藍醫生,我女兒漂亮吧!”程紅霞說,一臉的榮耀感。

他露出驚訝的表情,很嚴肅地說:“程大姐,這位白小姐和你一樣,是我的病人。”

程紅霞的表情立馬就變了:“怎么會呢,這就是我女兒小蕊。”然后轉臉向我,用殷切的目光注視著我,“小蕊,你告訴藍醫生,我是你媽媽。”

“嗯,媽,我是小蕊。”我不假思索。

藍冰凌有些氣惱:“你不要以為這是在幫她,這只會讓她陷在幸福的泥沼里,無法自拔。”

“如果注定出不了泥沼,與其悲傷痛苦,何不讓她幸福地沉淪。”

“誰說出不了泥沼,我正在努力。”

“我們走。”我牽起程紅霞的手離開飯廳,留下藍冰凌。

到達病房看到一個護士正在喂唐薇薇吃飯,她很安靜,像一個聽話的孩子,一口一口地張嘴吃飯。陸玲則坐在床邊吃飯,面朝墻壁,很安靜,咀嚼得很慢很細致。這個病房里每一個女人的內心都有一道很深的傷痕,需要時間這劑良藥為她們治愈,只是看似最正常的我,心中那道傷口,時間對它真的有用嗎?

答案我并不知道。

那天晚上我做了噩夢。

夢中我在彌漫著惡臭的滿月湖中掙扎,水面上的垃圾在我的臉與頭發上糾纏,母親和盧博達站在岸邊,漠然地看著我。很顯然,他們都不愿做那一根救命的稻草。

“救命!”我大聲喊。水花四濺。

他們沒說一句話,轉身慢慢走遠。我漸漸無力掙扎,索性讓自己慢慢下沉,心中想,滿月湖的水再臟,也比外面的世界干凈,在此沉睡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一條魚兒游過來輕吻我的嘴唇,涼涼的濕濕的感覺,這感覺讓我從夢中醒來回歸現實,憋悶的胸口,汗濕的衣物與頭發,讓夢境更接近真實。

窗外晨曦漸起,讓人有一種從幽暗的甬道中看到前方光亮的希望感。我總是認為,離開母親,離開盧博達就代表了解脫,但顯然一切沒有我想象的那么簡單。

程紅霞睡得很安穩,我能聽到她平緩均勻的吐息聲。陸玲則面朝墻壁,蜷縮得像個蝦米。唐薇薇則抱著一個大毛絨娃娃入睡,偶爾發出磨牙的聲音。

我躺在床上沒動,看著窗外的天色慢慢變亮,但那些光亮卻無法穿透我的胸膛,到達心房。

早餐后,藍冰凌來查房,感覺一夜未眠的樣子,很憔悴,一同進來的還有周曉麗以及另外幾個穿白大褂的,他們看著我們,嘰嘰喳喳地說了一堆大概關于病情的術語,但因為我的視線一直在藍冰凌的身上,所以并沒有聽到具體內容。

“我媽和盧博達來殺我了!”我說。

“什么時候,在哪?”藍冰凌問,并沒有我預期的驚詫或者擔心。

“昨晚,在夢中。”

藍冰凌對周曉麗說:“等查完房,你帶她去做腦功能檢測,查一下中樞神經遞質功能。”

精神病醫院的檢查要比其他所謂治病救人的醫院簡便,不會讓患者沒完沒了地各個樓層跑做各項檢查。回到病房的時候,發現母親和藍冰凌竟然都在病房,母親腳邊放著一個紙箱,看到我,她露出愧疚而不知所措的表情——不是夢中那冷漠無情的樣子。

“你來做什么?”

“給你送書。”

“還適應嗎?”母親的聲音小小的,有點像做錯事的孩子。

“適應怎樣,不適應又怎樣?”我走過去抱起紙箱,憤憤地將那些書倒在床上。不得不承認,母親拿來的那些書,都是我鐘愛的,還有我曾經寫詩歌手稿的牛皮本。這個牛皮本是當年盧博達送我的,封面一半黑一半白三角對切,寫有兩個俊逸的字——敘述。白色的“敘”字寫在黑色的背景上,黑色的“述”字寫在白色的背景上,一陰一陽,我曾經認為這就是我和盧博達,無法分開的太極兩生。

“你可以回去了。”

母親沉默了一會兒對藍冰凌說:“藍醫生,那就麻煩你了。”

“怎么能是麻煩呢,阿姨,一切都是我應該做的。”

我拿起牛皮本,徑直走向門口的垃圾桶,經過藍冰凌身邊的時候,故意撞了一下他的臂膀。果真引起了他的注意,“干什么?”他問。

“扔了。”

“這個不能扔。”他的目光殷切。

“詩人的靈魂都死了,要這些沒有靈魂的詩歌皮囊做什么?”

母親離開時,藍冰凌送她出去,我仍然背對著他們收拾那些書。敏銳的聽覺告訴我,藍冰凌從垃圾桶中撿起了牛皮本。

下午的時候,周曉麗領著我去了一趟藍冰凌的辦公室,他正在看我的腦電訊號。

“你的病情并沒有我想象的嚴重。”

“你不需要給我治療,讓我遠離外面那個荒蕪的世界就行。”

“逃避是沒有用的。最好的辦法是在內心建立一個你所希望看到的世界。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你能將你所有的故事說給我聽。當然,不是那些別人看到的,而是你的內心感受到的。”

“怎么,你不僅是精神科醫生,還是心理醫生?”

“這二者并無沖突。”

“抱歉,我對你的信任還沒有到抖落真心的程度。”

“白黎,我有足夠的耐心等,等你撥開迷霧,看清自己,看清往事。”他說得很深情。

臨出門的時候我問他:“你和我母親如何認識的?”

“你向我抖落真心的時候,我會回答你所有想知道的。”他笑著,一副占得上風的姿態。

一個窗外下著淅瀝小雨的夜,風聲有點兒凄涼,似乎有著某種昭示。

清晨起床,發現衛生間的門是反鎖的,我的心一咯噔,因為平時我們上洗手間,從不反鎖門。環顧下屋內,唐薇薇不在床上。

“唐薇薇,唐薇薇!”我拍著門喊。后來程紅霞醒來和我一起喊,但都無人應答。陸玲領著藍冰凌來了病房,他撞開了衛生間的門。門開后我還沒反應過來,程紅霞就“啊”地尖叫了一聲,同時藍冰凌的手也捂住了我的雙眼。我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著,要破胸而出的感覺。掰開藍冰凌的手,我看到了躺在血泊中的唐薇薇,臉色慘白,眼睛微閉,表情很安詳,嘴角甚至還有一縷不易察覺的微笑。

我是怎么被帶出病房的,已然記不清了,恢復意識的時候,我們三個人都坐在藍冰凌的辦公室里。程紅霞在低聲啜泣,陸玲還是面無表情地看著窗外,像一個萬事萬物都與她無關的冷靜旁觀者,但我卻發現她的手一直在顫抖。

唐薇薇的自殺是有征兆的,那天下午她突然一反之前的癡傻狀態,和我進行了一次高質量的心靈交流。我甚至懷疑她之前的所有表現都是偽裝,那層偽裝猶如蝸牛的硬殼,有了那層硬殼,才能阻止外界對柔軟內心的傷害。

我坐在床上看書,她走過來坐下,神情肅穆。

“你談過精神戀愛嗎?”

“沒有。”回答前我遲疑了一會兒。

“肉體的呢?”

“也沒有。”

“那你懂男人嗎?”

“應該懂吧。”

她干笑了一下,似乎對我的回答不滿意。我應該是渴望與她進行這次交流,不然我不會立即補充道:“雖然我沒談過戀愛,但不代表我不懂男人。”這句話無疑是一個自我證明,證明我有資格聽她的故事。

接下來她是一個講述者,我是一個安靜的傾聽者。故事講述完之后,她淚流滿面,而我也只能用眼淚告訴她我對她的同情和憐憫。

“那些記憶碎片何時被拼湊起來的?”

“因為你昨天的一句話。”

“我?”

“你說,‘過去已經是既定的事實,無法改變,想象是留給未來用的。但我的未來卻是一片空白,但那些過去的碎片復原,瞬間跨越現在,成為恐慌的未來。”我明白這種無法想象未來的感覺。

“至少現在有人明白了我變成瘋女人的真正原因,即便我死了,也能瞑目了,對吧?”她反問。

我們的交談到此為止。我想,若當時的我能給予她一絲對未來的憧憬,她興許不會心如死灰,選擇輕生。但我本就是一個未來一片蒼茫的人,又如何給他人的未來帶去光亮?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唐薇薇的家人都在醫院鬧。我對藍冰凌說,我是間接的殺手,因為唐薇薇割腕的工具是我的那支白陶瓷鋼筆,她敲碎了筆套。藍冰凌勸我不要多想,這次事故是偶然,責任在于他們沒有做好相關工作。

他沉默了一會兒又說:“殺死她的不是你的筆,是不堪回首的真相,或許對于她,瘋瘋癲癲地活著才是最好的。一個精神病患者與正常人之間有個分界線,跨過來后,要么轉變,要么覆滅。”

曾有人給詩人下過相似的定論,但此時聽著這句話,我突然害怕了,我不知道等待我的將是怎樣的真相,而我是否能跨過來,又能做到不覆滅。

唐薇薇走后的日子,我們的307病房一直沒有新人入住,看著那張空空的床鋪,我的心里很空落。

陸玲的精神狀態不像我剛來時候那樣宛如活在一人世界,偶爾也會用眼神與簡短的話語與我交流。程紅霞除了將我當成她的女兒小蕊以外,表現得和正常人無異。我們按照藍冰凌制訂的康復計劃治療、吃藥、接受心理疏導,按部就班地生活著,不管今夕何夕。有時候我想,若就在此長長久久地生活下去,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只是我明白,這里并非我最終的歸宿。

盧博達來看我的那天下著小雨,不知他是否有意如此,這讓我想起多年以前那個告白的雨夜。很意外,看到他的時候,有一種很陌生的感覺,不少胡茬已經泛白,額頭上的皺紋清晰可見,眉宇之中有難掩的滄桑,肩背不如印象中挺拔。我有些恍惚,我就是對這個平凡的男人付出了十多年的真心的?又因為他進入精神病院的?

這樣想,就有些憤怒:“你來干什么,確認我是不是真的瘋了?抱歉讓你失望了。”

“小白,我知道你恨我,但是你別拿這懲罰自己好不好,人生只有一次。”

“我的人生,我有權支配。”

“我是來看看你有沒有什么需要的,這也是你媽的意思。”

“少惺惺作態了,除了幫我繳付住院費用,我所有的需要你們都無法滿足。”

“我和你媽之間并非你想的那樣……”

“打住,你們的故事我不感興趣,你也不要誤會我現在還對你有非分之想。”這時藍冰凌正好從我們身邊走過,我沖過去挽住他的胳膊,對盧博達說:“現在住在我心里的是這個人。”

兩個男人都怔怔地看著我。

“小白……”盧博達欲言又止。

“你走吧。”我冷冷地說。

挽著藍冰凌的胳膊走的時候,他的身體還是僵硬的,應該還沒有從我剛才驚人的話語中緩過神來。脫離了盧博達的視線后,我抽出胳膊。

他說:“我想你的生死樹并不是他。”

很顯然,他看過那首詩了——

我們是站在沙漠上的兩棵樹

樹對樹一旦產生感情,必定以疼痛收場

因為再如何用力,也只能以目光觸摸彼此

但我甘心在無水的沙漠

省略掉所有的水分需求

即使以一棵枯樹的姿態

也要在你的身邊守護你

……

“偷看別人的隱私能給你帶來快感嗎?”

“首先聲明,不是偷看隱私,而是欣賞一個思想者的愛情獨語。”

“呵,愛情,你確信這世上有這東西存在?”

“我確信。”他的眼中有一股強大的不容人質疑的堅定氣場,“不相信的人也曾走過相信的路。”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已經走出去好幾步。不得不承認,這句話是對的,符合我的愛情心路歷程。

我到病房的時候,陸玲正靠在窗邊抽煙,姿勢優雅,目光幽深。

我指著她問程紅霞,“哪來的?”

“有朋友探視,估計是朋友給的。就讓她抽吧,畢竟在這個牢獄,需要一點精神慰藉,或許對她來說,一根煙就夠了。”

我很詫異程紅霞這樣說,因為她所有的行為都體現出對醫院的依賴和信任以及對外面那個世界的憎恨。

“這里是牢獄的話,外面的世界又是什么呢?”我問她,也是問自己。

“更大的牢籠。”她答。

這時候,抽完一根煙的陸玲慢慢地走到我們身邊,然后用食指抵著我的心臟說:“最大的牢籠在這里。”然后冷笑了一下。

周曉麗來的時候,房間里還殘留著煙味。她挨個看了看我們:“病房里禁止抽煙不知道嗎?交出來。”

“禁止抽煙的根本原因是怕我們把這醫院給燒了,并非擔心我們的身體,要是我們保證不會故意縱火,是不是就能網開一面了?”其實我也不能保證陸玲會不會哪天一個心血來潮將醫院給點燃了,但是我真的想給陸玲留下那些精神慰藉。

“白黎,這不是你能保證的,一如唐薇薇的意外。”周曉麗說出問題本質。

但是最終周曉麗還是網開一面,沒有強硬地將香煙搜走。不知道是因為我的保證,還是周曉麗也知道香煙對深墻高院中的我們某個人來說,是比藥物更好的藥物。

那天中午在飯廳,鄰桌坐著一個癡呆狀的老婆婆,任那個年輕的護工如何哄她,她就是不肯張嘴吃飯。程紅霞告訴我,這個婆婆的兒子是個消防員,在一次執行任務時不幸遇難,本就喪夫的婆婆受不了這個殘酷的打擊。

藍冰凌過來接過護工手中的碗,輕輕地坐在婆婆身邊,親切地問:“阿婆,為什么不吃飯?”

婆婆看了看他,露出無防備而單純的微笑,然后低聲說:“小杰昨天在夢里告訴我,他在那里又冷又餓,還有很多蟲子咬他。”說完目光呆滯地看著某個地方,將周遭的人事隔絕在外,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

“只有你吃飽了,小杰就不會感到餓了,母子連心啊,阿婆。”

婆婆竟有了些反應,閃著淚光的眼睛怔怔地看著藍冰凌。如你所見,后來婆婆乖乖地吃完飯。當藍冰凌用紙巾擦拭婆婆嘴角的湯汁時,我對藍冰凌、對曙光醫院,第一次產生了敬畏和感激之情——被社會和家人拋棄的我們,幸好有他們的關愛。

大概是我的目光過于炙熱,又或許是我的眼中有晶瑩的東西在溢動,吸引了藍冰凌,從而與我形成對視,有那么一剎那,我腦中的記憶碎片翻飛,拼湊出藍冰凌的模糊身影,我甚至看見自己手捧時光的黃沙,將他一點點掩埋的景象。

他是我記憶長河里無意識丟棄的重要人物嗎?

母親和盧博達再次進入我的夢境,扮演的還是加害者的角色。在暗黑的夜,他們開著黑色的車撞向我,如墨的夜掩蓋不了那一刻他們臉上的猙獰表情。

我去找藍冰凌,希望他能給我一個解釋,為什么我的心已經對母親和盧博達放手了,他們卻還是不依不饒,不肯給我一個呼吸的窗口讓我活下去。到達藍冰凌辦公室的門前時,我停下了腳步,因為聽到了母親的聲音。

“這孩子從小就和我不太親,只能說我不是一個稱職的母親。”母親的聲音有些哽咽。

“阿姨不要太自責,白黎現在的情況要比之前好很多,只是她還是會產生親近的人要加害自己的幻想,根本原因是她的心結,而解開這個心結,還是要幫她梳理那些錯亂的記憶。”

“冰凌我相信你能拯救白黎,我也相信她能夠想起你。”

“我有足夠的耐心等。”

聽到這兒,我離開了。原本我是想沖進去質問他們說的那些到底是什么意思,但終究還是沒有破門而入,因為如果他們的話屬實,說明我丟失了某些記憶,這些記憶,是我靈魂的一部分,需要我自己找回。

我躺在床上努力回憶往事,卻并未發現藍冰凌的身影。頭有些痛。藍冰凌就進來了,拿著那盆被我安插在家中充當竊聽器的白掌。“你媽媽送來的,我把瓷盆換了,塑料盆比較安全。”他將白掌放在柜臺上。

時隔多久沒見,我沒有細算,但白掌依舊綠茵茵的,白色的花朵里依舊隱約閃現著我的名字。我突然有點想哭的沖動。“好吧,反正那個家里也沒有什么值得探聽的。”

藍冰凌一同帶來的,還有那本被我丟棄的牛皮本。“還是物歸原主比較好。”放下牛皮本他就走了,沒有多說什么,但是他離去的背影里有一些落寞。

在失眠的夜里,我和陸玲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一會兒天。陸玲說我的身上有一種讓人想靠近的清冷。我有些不理解她的話,既然是清冷,為什么會讓人想靠近呢?后來我離開曙光醫院的時候才明白,那時候的我身上確實有一種叫作“清冷”的東西存在,而陸玲作為社交恐懼癥患者,正需要這樣一位清冷的朋友,對她不會過于關心,過于熱情,卻又能陪伴她孤獨的靈魂。

凌晨2點的時候,我寫了一首詩,并非寫給誰的,只是為了紀念那特殊的一天而已。但是在這里提到,并非這首詩寫得如何好,或者多么重要,而是我在寫的時候,發現了牛皮本上的一個記號——最后一頁的角落里,寫著“L B”這兩個字母。絞盡腦汁也想不起來這是誰寫的、什么時候寫的,又是隱藏著怎樣的意思。

這之后有一段時間,盧博達和母親一直沒來打擾我,不管是現實中,還是夢中。

程紅霞的老公領著他們的女兒小蕊來的那天,陽光很好,我的視線從窗戶出發,能夠看到一串串七彩的光暈如同上帝拋撒的珠貝,連接著天上人間。

小蕊是程紅霞的丈夫花了兩年的時間,奔走了好幾個省才找到的,其中艱辛,不是能用文字來紆解的。這個黑黝黝的有些靦腆的男人所說的所有話里,我只記住了一句:沒有了孩子和老婆的家,哪能算家?為了這個家,我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或許我是被他作為一個父親的責任和擔當感動了,并想起了我的父親,才加深了對這句話的感知。所以,他說的時候,我的鼻腔里有一股酸澀往上躥,眼前一片模糊。

見到了小蕊,程紅霞起先是愣了一會兒,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小蕊,最后拿著那張小蕊的照片對比了一下,抱著孩子痛哭起來。孩子有點不知所措,沒有表現出欣喜,那些顛沛流離的經歷已經刺痛了這個孩子的生長神經,需要時間和她父母的愛慢慢撫慰。

程紅霞的痛哭讓我明白她已經從一個精神病患者與正常人的那個界限成功跨過來了。就算她的病沒能徹底根除,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小蕊回來了,他們的家完整了,家就是最好的精神良藥。

程紅霞那天并沒有立即跟隨丈夫和小蕊回家,她對曙光醫院還有307病房里的我們還是有感情的。那天晚上,我和程紅霞躺在一張床上,我們細數在醫院的這些日子里相處的點點滴滴,彼情彼景,實在適合傾訴,但我還是沒有對程紅霞說出我的故事。雖然我和她的關系是近些年來比較親近的一個,但卻不想將她當作第一個傾聽內心的人。程紅霞那晚的話一直圍繞著一個主題——親情是人間最珍貴的情感,親人是世間唯一不離不棄的人。看來即使我不對誰吐露真心,別人也能洞悉我的內心,我所謂的偽裝,只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第二天早晨,藍冰凌和周曉麗來送程紅霞,周曉麗還送了一個小禮物給她。我卻沒有什么好送她的,我如是說。

程紅霞牽著我的手說:“和白黎相處的這些日子,就是送給我的最好禮物。”這是她第一次叫對我的名字。

我看著藍冰凌,用眼神告訴他,我充當著小蕊這個角色,不管是對精神正常或是精神失常的程紅霞來說,都是一個正確的選擇。

“好吧,我承認,在殘酷的現實面前,有時候需要善意的謊言。”藍冰凌顯然是懂得了我眼神的含義,這讓我想起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問他是否挖洞的情景。能夠通過我的眼神洞悉我的內心,我們的靈魂至少有過一次在虛擬的洞中相會過。

程紅霞也走了,我們307號病房更顯沉寂。陸玲有一天問我:“你覺得接下來我們倆誰會先離開?”

我考慮了一會兒,因為沒有確切答案,所以搖了搖頭。

“當然是你了。”她很嚴肅地說。

“為什么?”

“因為你有感情牽絆,我沒有,我要在這住到老。”

“你沒有感情嗎?”

“我不需要感情,感情會影響一個人的判斷。”

陸玲現在有自己的思維殿堂,曙光大概就是她大腦里構建的一個世界。

“還未發生的事情,誰能預測得到呢?我現在需要的是深入。”我說。

“深入什么?”

“我自己。”

現在的我,就如長滿水草的一潭水,如果不能撩開那些水草,深入水下,又怎能發現潭底那些沉落的秘密。

十一

臘梅花開的時候,藍冰凌特意折了一支送來,插在一個有著曼妙身姿的黑色亞克力花瓶中,放在了我床邊的柜子上,和白掌相依偎。

我湊到梅花前聞了聞,“什么意思?示愛嗎?”

“梅花的心中珍藏著一個只有我們知道的秘密,不是嗎?”他答非所問。

明明不是傷感動情的場景,他的眼中卻有幾分淚意,或許是那隱約的淚光照亮了我心中某一小塊陰影。我迅速拿出那本牛皮本,翻到最后一頁,看著角落里的“L B”,明白是這是我們姓氏的縮寫。

來不及再回憶些什么,只覺得頭疼欲裂,一陣眩暈。

“你還好吧?”他伸出手來欲扶住我。

我本能地退縮了一下,“你走吧,給我時間,容我想想。”

“好,你別著急,來日方長,我會等你。”他走前朝著陸玲看了一眼,仿若在托付陸玲好好照看我,但是陸玲的表情冷漠,無動于衷。

身體被禁錮在此,無論我怎樣深入自己,卻無法挖掘出什么。進入曙光醫院這么久,第一次有親近外面那個世界的欲望。我問陸玲,我該怎么辦。陸玲的回答并無意義:遵從自己的心。我的心一片混沌,如何遵從?

我去找藍冰凌,不管怎么想,他都是解開這謎團的最關鍵人物。悄悄地上樓,還是被周曉麗發現了,“白黎你去哪?”聲音冷冷的,有點像班主任發現學生逃課時的反應。

“我去找回自己。”

“藍醫生應該在,你去吧。”

莫名其妙,既然會放行,又何必阻撓。

上到五樓的時候,看見過道上有個赤身裸體的女人在奔跑,后面跟著好幾個追逐的護士。女人笑嘻嘻地說:“來抓我呀,來抓我呀!”氣急敗壞的護士在后面喊:“我說不行吧,還得送回B區。”

藍冰凌像尊佛一樣坐在辦公室里,對著那盆白掌發呆。

“你來了。”他沒有抬頭,未卜先知的樣子。

“我有事問你。”

他的目光卻依然停留在那盆白掌上,“你曾說過,人既然多情,花草豈能不知。”

“我有事問你。”我加重語氣。

“你還說,曾被一盆綠蘿感動。因為你寫詩的時候,它用藤蔓手掌撫摸你的臉龐,盈盈而笑,一句話也不說。”

“誰說的?”

“當然是你了。”他終于起身,穿好外套,“去換衣服,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什么地方?”

“出去就知道了。”

當車駛出曙光醫院的一剎那,我竟然有一種囚鳥出籠的感覺,這是我始料未及的,這說明我的靈魂深處對外面的世界還是熱愛而眷念的,并非我想象的、我所說的那樣不屑一顧,云淡風輕。

“我們認識多久了?”我問。

“五年。”這兩個字從他的嘴里出來,沉甸甸的。

“比我預想的要久些。失憶前我們什么關系?”

“我單戀你。”

“輕易就能忘記的人,一定是從來就沒來過心里。”

“也許是因為入心太深,害怕失去,才會暫時封存在心里。”

后來我們一直沉默不語,天空陰郁,行道樹上黃葉飄零,路人行色匆匆,都加深了季節的傷痛。

藍冰凌帶我去了我家,大概是事先通知過了,母親和盧博達都不在家,但是茶幾上有母親做的糕點,還騰騰地冒著熱氣,藍冰凌領著我去了花房,上次被我殘害的花草,已經被重新移栽了,長勢甚好。

“為什么帶我來這里?”

“因為這些花草是我們過去那些時光的見證人。”

“什么意思?”

“這些花草很多都是我們在花木市場相中它,然后給它們安置了這個新家。”

“我看你有精神錯亂吧,花房是我和盧博達一起建造的。”

“不是。不然你去問市場的大明。”他否定得很干脆,說出大明的名字,又不容我質疑。

后來藍冰凌將一盆玉蘭搬到我面前,指了指花盆。我蹲下身子發現花盆上用油漆寫了與牛皮本上相同的字母“L B”。

“都長這么高了。”他摸了摸樹葉,發出一聲光陰如梭的感嘆。

離開家的時候,我拿了幾塊糕點,后來我才發現此舉是在有意識地撫慰母親的心,我才明白,愛和恨是此消彼長互相牽扯的。

十二

重新回到醫院,我的情緒低到了極點,一如那個冬天,陰沉沉的,卻總也不下雪,甚至連雨也沒有,壓抑而沉悶,讓人透不過氣來。藍冰凌給我的建議還是離開醫院,找一個安靜的地方休養生息。這一提議得到踐行,因為陸玲——她愿意陪著我一起離開這個肉體牢籠,去面對大千世界那個精神牢籠。

我們離開醫院的那天,周曉麗挨個抱了抱我們,溫柔而有力度,我從她的懷抱之中感受到了一股并非醫患之間的那種情誼。我說,我以后會來看你的,她搖搖頭,別,這個地方再也別來了。

藍冰凌送我們去了市郊的一個鄉村小屋。小屋事先打掃過,很干凈簡潔,如同為我和陸玲量身定做的。后來我才知道這間小屋是陸玲進入曙光之前的避身之所,建造這個小屋的人是她的表哥,也就是藍冰凌。

“難道我們從前也認識?”我問陸玲。

她搖搖頭,沒說話,透過小屋的窗戶看著不遠處的池塘發呆。

藍冰凌安排妥當一切,最后將那盆白掌放在窗臺上,一遍遍地問我們是否能照顧好自己。我們都沒有回答,怔怔地看著他。

“如果你實在不放心,就留下來照顧我們。”我說。

“那我不上班的時候就過來。”我發出的邀請自然要我接受結果,但顯然我對這個結果是滿意的。

小村里的時光是緩慢而靜謐的,你無法看見生長的蔬菜谷物;散而不斷緩緩升騰的炊煙;池塘中悠閑的鴨子;連夾雜著草木香氣的風也都顯現出慢姿態。這種慢姿態慢生活在城市中難以尋求,突然明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人的生活其實就是在荒蕪喧囂的世界之外。

“當初你問我,我們誰會先離開曙光,現在的狀況可不在我們的預料之中。”

“那是你,不代表我沒有預料到。”陸玲淡淡地說,一副先知的模樣。

第二天中午,陸玲帶我去了小村不遠處一座叫青山的山。我喜歡這個名字,如同一個給人安全感的男人的名字,進入青山的時候,也有一種被那種男人擁入懷抱的感覺,讓人感覺安心。青山之所以叫青山,大概和山中一些自然生長的樹木有關,因為即使在肅殺的冬季,青山也郁郁蔥蔥,一些在冬日也能保持綠意的樹木霸占著青山的大部分地盤。蜿蜒的小路,長滿青苔有些濕滑的小石階,斑駁但溫暖的陽光穿透樹葉灑在我們的身上,背景太美,我有種想吟詩的沖動,以及和心愛的男人十指相扣見證這美景的欲望。

山頂有座寺廟,叫青山寺,寺廟很小,沒什么香火。寺廟里只有一老一少兩位僧人,我們去的時候小僧人正在偏院里的一壟菜地上忙著,只抬眉看了看我們,之后繼續他的事,老僧人在廟堂里打坐念經,幾尊佛身的金漆已經斑駁脫落,門口的一座古鐘亦是銹跡斑斑,更添幾分滄桑蕭條。

我和陸玲各點了三炷香,對著菩薩虔誠地磕了三個頭。陸玲在上山的時候對我說過,燃香磕頭的時候,可以向菩薩許個心愿。我許的愿有些概念化:愿生命從容。

自從來到這個小村,依山枕月而眠,與花草樹木同呼吸,聽昆蟲飛鳥鳴唱,我的思想漸漸變得柔順,某些張狂的東西也漸漸被撫平,心緒變得如同無風的池塘,平靜而安寧。我想陸玲也是有很多改變的,至少她的臉上會不知不覺地浮現一朵笑容。藍冰凌果真時常來探望我們,給我們做心理疏導,帶著他的真心,以及在鄉村無法買到的生活用品。

盧博達和母親來過幾次,像一陣風,在我的心湖里畫出漣漪。但我明確感知到,漣漪的圈越來越小。

好幾次藍冰凌都想幫著我一起梳理往事,被我拒絕了。我覺得,事已至此,那些往事真的不重要了。不管是母親和盧博達的關系,還是我和藍冰凌的關系,我仍然可以用嶄新的自己的身份,去重新定義。

有一天晚上,一輪朦朧的月亮掛在竹梢上,安靜而溫柔,寒風從竹林吹過,沙沙的聲音低沉而隱秘。在這樣的場景下,我做了一個美好的夢。可是我醒來的時候,陸玲消失了,在我的世界下落不明。意識到這一點,我的心有被剜割的疼痛,有一種比當初直面唐薇薇死亡時更為凄厲的感覺。

“她會去哪兒呢?”我問聞訊而來的藍冰凌。

他比我想象的還要淡定:“她和你一樣,需要一點時間找到自己。”有他這樣的話,我篤定地相信,下一次見陸玲,會在她臉上看見從未看見的笑容。

漫長的冬天總算是過去了,姍姍來遲的春天有些熱烈,似乎只是一個夜晚的時間,就喚醒了世間萬物,讓它們顯示出蓬勃的生命力。

一個細雨空蒙、遠山含黛的早晨,站在曙光醫院的大門前,看著整棟建筑物,我的心里升騰起一股縹緲物質,這種物質讓我感覺身體變得輕盈,但思想卻異常清明。那些在醫院與陸玲、唐薇薇、程紅霞共處的日子電影回放般地一一閃現,最后定格在我離開醫院的那瞬間,當影像中的白黎從我的身邊掠過時,我分明在她的眼中看到了堅定從容,還有對未來生活的無限熱愛與憧憬。

責任編輯 楊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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