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學啟蒙老師

沈嘉柯

少年時的一個暑假，天氣熱得樹葉又綠又亮，我在龐老頭家里待著。中學的升學結果已經(jīng)確定。出去玩吧，頂著七月炎夏兇殘的太陽，人都要被曬得脫層皮;在家待著太無聊，簡直像坐牢。我母親說，得了，要不你去龐老師那兒上補習班吧。

龐老師當了一輩子中學老師，退休了好多年，在家也閑不住，擺了六七張單人課桌，只收附近的小孩子，提前教點兒東西。

問題是，誰想放假了學幾何、背單詞？龐老頭看我們無精打采，索性也不講知識，給我們講起了“人猿泰山”的故事，這勾起了我們的興趣。龐老頭兩天給我們講一個故事，聽故事前學一點兒東西，寫寫作業(yè)。龐老頭說：“聽了故事，可以在本子上記下來，再講給別人聽。”

果真，我們興致勃勃地聽從他的意見，下課后，便像獻寶似的把它說給鄰居家小孩聽，甚至說給大人聽。

龐老頭講的最后一個故事，是《最后一片葉子》。這個故事，只有我在聽。因為他的小小補習班已經(jīng)結束，新學期開學了，我的小伙伴們也都去上學了。至于我，因為我母親是個多禮的人，非要我拎著一盒皮蛋，送去致謝。那個黃昏，偶然變成了我一個人的故事專場。

我用尊敬、崇拜的目光，看著這個肚子里有無窮故事的老頭，央求他再說一個，因為我很喜歡聽。他樂呵呵地笑了。我能發(fā)現(xiàn)他的汗毛都在震顫，大概是很高興有學生喜歡聽他講故事。他收下謝禮，剝了個皮蛋直接給我吃了。

這個故事，龐老頭講得很慢。一個叫喬的年輕女孩生病住院，凄風冷雨中，孤獨又絕望。于是，年老的畫家貝爾曼偷偷在窗外畫了幾片樹葉。喬覺得自己的生命就像樹葉一樣，最終都會凋落，一片不剩。但是，有一片葉子一直頑強地掛在枝頭……

我聽得目瞪口呆，世界上還有這么奇特的故事，讓人心里有一些哀傷，但又不會絕望。直到末尾，我聽到樹葉是畫的，一下呆住了。

離開龐老頭家，走的時候，他順手給了我一盒云片糕。

去了學校之后，我才想起，忘記問他這個故事從哪兒來的。我打算等我從寄宿高中放假回家了，去找他問清楚。可世事難料，也不過是半個學期，活了八十歲的龐老頭突然去世了。我看見他的子女把一屋子書清理出來賣了。

1999年，在大學的電子閱覽室，我在搜索框里，輸入了那個從龐老頭嘴里聽到的名字——歐·亨利。答案不言而喻。

當了一輩子老師的龐老頭，看了很多書，他把他喜歡的故事，說給了我們聽。他一定有過一本《歐·亨利短篇小說集》，因為我發(fā)現(xiàn)，他不止講了一個歐·亨利寫的故事。

再后來，我也成了一個寫故事的人。那個老人家是我最初的文學啟蒙之師。

（編輯 邢多多 1048572239@qq.com，采采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