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蒼重,我們是何等無知
2020年全國高考作文主題是“鮑伯牙對管仲知人重誼之賢能”,這在我老家引發鮑叔牙的話題。我們的成長中,村名、地名代表著世代衰榮的一方水土,寫在戶口冊和來往信封上,但很少有人去考證它們為什么叫這個名字,發生過什么記進史書的故事,有著什么樣的遺跡傳說。
古時的蠡縣是春秋名臣范蠡隱姓埋名下海經商的地方,中國最早的商業理論家,被尊為財神;鮑墟村傳為春秋智者鮑叔牙的出生地,不知這位老大是不是也操著“舌尖上卷”的鄉音去襄助齊國?孟嘗村是戰國名相孟嘗君開店之所,有“孟嘗君子店,千里客來投”之佳話;附近的仉村,傳說孟母仉氏“為子三遷”居住過,南莊村傳為助荊軻刺秦的樊於期的故居;東五夫村則是明初從山西大槐樹底下遷來五個大夫治病建村的……
我生長在蠡縣與肅寧縣的交界地,百年前曾祖從東五夫村遷到肅寧袁佐村。這里是冀中平原,離山百十里,錯綜其間的潴龍河、唐河、小白河常年干枯,村子大都寒酸簡陋,鄉人操著相隔幾里就不同腔調的方言。生長二十年,我一直以家鄉遠山寡水、缺廟少祠的扁平心存遺憾,并沒有感受到它們被歲月蒙蓋的蒼重!
鮑墟、孟嘗是鄉鄰掛在嘴邊兒、被方言說走了音的地界,我想不到竟與先賢大有關聯,而我的祖籍東五夫村半村龐姓,是龐氏世代棲居之所,曾祖遷移幾里地,我們就成了現在村子的獨戶。村莊源于五位大夫懸壺濟世,我老爹一輩子替鄉鄰看病,六十年老中醫,莫不是冥冥中對祖先的傳承!
這就是我們漠然以對的生養之地,真的是無知者無所恥。東邊不遠的河間有詩經毛萇村,顧名思義,為西漢大儒毛萇注解傳播《詩經》之地;再近是漢朝的武垣城,毗鄰漢昭帝之母鉤弋夫人的出生地,兩千年前的繁華只剩下幾段荒草殘垣;肅寧還有村子名荊軻,傳為“風蕭蕭兮易水寒”勇士之墓葬地;及至近當代,我們的鄰村,出過末代狀元劉春霖、戲劇大師裴艷玲……
這就是我們的故土,也是五千年華夏的一小塊版圖,滄海桑田、碑廟折毀,湮沒在故紙堆里;如果不是一場高考,哪會被我們這些不肖兒孫翻出,并高高地舉過頭頂。
老家話里的文明詞兒
夜深人靜,在被窩里跟人微信聊天兒,對方用了一個詞“賓服”,突然想到:這是我老家話啊。我娘老說:做事要怎樣怎樣,才能讓人賓服你。
一查,這個家鄉老話,卻是夠古老夠文雅!賓服,古指諸侯或邊遠部落按時朝貢,表示依服、服從。后泛指歸順、服從。出自《管子·小匡》:“故東夷、西戎、南蠻、北狄,中諸侯國,莫不賓服。”
我的老家河北肅寧,沒山沒水(地處白洋淀上游,以前水不少,這些年河道改了)少古跡,跟那些古都名城相比,總覺得心虛。與中國所有地方一樣,肅寧也說著蹩腳粗直的方言。長大后進城,學了普通話,雖被老鄉笑我侉里侉氣,卻也覺得把很多字詞念走音的老家話有些土氣;至少在各地人士聚集的城市,還是熟練地說著普通話,普通話是一種規范,也是一種便利——大學一位同學,堅持他厚拙的方言,我幾乎聽不懂他說什么,后來,也就不做聽懂的努力了。
肅寧,作為地名,本身就被老鄉們讀走了音,不讀嚴肅的肅,而說成“許”。多年在外,有人問起家在何處,我會加解釋:許寧,是嚴肅的肅,方言念許。而我一說肅寧,有人會說,不是許寧嗎?肅寧在河間西邊——河間就沒這個插曲兒。三里不同音,肅寧南部有饒陽的大舌頭音,西部有保定的舌尖上卷兒音,中東部村莊與河間、任丘、文安、大城諸縣一個語系,張口嗯呢閉口俺的。
其實我早些年寫小說時,就探究過老家方言,土性拙直中充滿了古老的文雅。像賓服這樣的詞兒很多,我們把太陽叫做“老爺兒”,把月亮叫做“老母亮兒”,古來日月哺育之情立現。把哭鼻子說成“提呼”,其實是啼哭;把檢舉告狀說成“校蛇兒”,大概來自鸚鵡學舌,小時候在學校經常有這樣的場景:你打提呼他咧,俺找老師給你校蛇兒去。還有,我們把螞蟻說成“別呼”,可能來自“蚍蜉撼樹,自不量力”的成語。
深夜不睡,急就此文,我都有點兒賓服我了;再想:還是想起老家的緣故。二十年在外呱呱呱呱,有時在深夜會突然流露出鄉音;還有就是這人到中年,離葉落之際越來越近,鄉音也從心肺的縫兒里奔涌,呈不可遏制之勢。
上學路上
我最初印象里的上學,是育紅班,也就是現在的幼兒園、學前班。就在我家后面,那時上學晚,得六七歲了。我野,滿大街跟人扔土坷垃開仗,呼嘯奔突。
一年級就去村西北的小學了。需要走多半條街,背著書包,踢里踏拉。夏天總愛早出去,拿土坷垃去投樹上的蜂窩。一次遭報應:替鄰居拿報紙,路過一棵大樹,結果有伙伴剛好擊中蜂窩,一團大馬蜂盤旋著沖過來,我見狀拿報紙捂著腦袋狂奔,結果反成為目標,跑了半條街,還是被叮了好幾個包。
還有那時的困,盛夏中午踢踏著去學校,陽光直照處處白亮,晃得睜不開眼,我竟坐在陰涼處的石板上瞇了一會兒。那時的小孩兒,沒有家長接送,可憐又可笑呢!
上初中了。本村的初中,南邊西甘河、北邊郗家莊倆村的孩子也過來上。印象中是女生,西甘河的騎自行車,紅襖綠襖,魚貫而行,唰地就遠了。郗家莊近些,大多邁洼插地抄近道兒走著來,也是紅襖綠襖。那時男女生不說話,擦肩而過時還故意直著眼不看對方;也有簡單一句的,心里一陣兒狂跳。
初三,學校初中部竟然被解散合并他校了,我們成為最后一屆且沒有讀完的學生。同學分為兩撥,北邊的去尚村中學,南邊的去東泊莊中學。我們去了東泊莊,過了西甘河還要往南三里地。
我們也騎自行車出村上學了,也是約著一塊兒走。冬天那叫一個冷,旁邊的地里一層白霜,曾寫過一首詩《霜重的冬野》,傻小子不知道戴手套,一只手扶車子把,一只手捂耳朵,來回倒;手跟耳朵都冷,恨不得把倆手騰出來捂著。
夏天就好多了。天清氣爽,一幫人騎著自行車呼嘯而過,野小子之間打鬧,還開始打女生主意了。在前面,就緊蹬幾下,擦肩而過;在后面,就下來等——為了不露破綻,裝作掉了車鏈子,一人搗鼓,一人看著后面,“近了!快點兒!”無論前后,只求一次擦肩,再多也只是點一下頭、說一句話,就美得什么似的。
男生之間也因此積累了情誼。偶爾車胎撒氣,沒法補,從當村同學家借來打氣筒,打滿后就狂蹬;很快沒氣兒,一只腳拄著地等,后邊的趕上來,各有分工:有人打氣、有人扶著,打滿了就喊“跑”,又狂蹬而去。如是再三,多年后說起來仍大笑不已。
半大小子總要調皮的,六里地的上學路,沿途要過仨村的地。秋天了,拔兩棵花生,邊走邊吃。有時也糟踐東西,被地主人喊著追。也有巧合的:與年弄文學社,帶上上海《少年文藝》郵寄來的輔導資料,搞完活動天已黑,快騎到家才發現資料丟了;返回去找,走一節就發現被撕下來的一張,快到學校就沒有了。可我們把撿回來的一對,竟然一頁不差,我與年對視而笑。
過兩年,要到縣城上高中了,東南方向八里地,更遠,更要騎車了。高一住校,要馱著麥子到縣糧局換糧票。高二開始走讀,與東泊莊中學一樣,走五六里土路才拐上瀝青馬路,一下雨就泥濘不堪,直接印象是自行車前后轱轆都被泥塞住,得找個木棍兒刮下來才能繼續走,走到公路之前得刮幾次。到公路上就撒野了,那時候汽車也少,狂蹬以外,還練雙手大撒把。上高中了,初中的伙伴都散落,跟良熟了起來。他黑壯有勁兒,倆人在自行車上過招,不小心兩車的車把插在一起;我一掙,摔在馬路上,褲子破一個洞。
他以此笑話我好幾年。
(龐永力,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有《龐門左道》等,獲中國報人散文獎。)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