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東升 王雪瑩
經過8年、31輪談判,東盟十國與中、日、韓、澳、新五國正式簽署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RCEP),標志著全球最有競爭力的自由貿易區形成。所謂最有競爭力,包含人口數量最多、經濟規模最大、成員結構最多元、發展勢頭最強勁、應對新冠疫情最成功等多個維度。RCEP談判雖然由東盟牽頭,但是中國是其背后實質性的推動力量。在中美經濟脫鉤和新冠疫情沖擊國際經貿往來的背景下,RCEP的簽署尤顯難能可貴、振奮人心。
梳理協定條款,有以下幾點值得我們重點關注。
首先,RCEP相對于此前的各種自貿協定,包含創新之處。如用區域內累積附加值的方式來確定原產地,有利于鼓勵產業鏈在協定區域內充分地延展;對反傾銷、反補貼、保障措施做出詳細規定,首次納入“禁止歸零”條款。
其次,體現了包容多元的亞洲特色。顧及區域內部分國家的相對不發達狀態,老撾、緬甸、柬埔寨三國獲得了特殊和差別待遇,越南也獲得了一部分特殊照顧;服務貿易領域,日、韓、澳、新、馬、印尼、文萊等國家采用負面清單方式承諾,而中國等其余8國采用正面清單承諾,并將于協定生效后6年內轉化為負面清單。
再次,相比于美國此前倡導的 TPP等高標準自貿協定,RCEP協定的門檻較低,對參與者的約束和重塑作用較弱,因而也更容易為各國所接受。如對非關稅壁壘引起的爭議,采取一事一議的技術磋商機制;投資爭端的解決并未在條約中做出具體規定,締約方應在3年內完成相關討論。貿易救濟部分保留了反傾銷和反補貼,這意味著區域內工業競爭力較弱的國家可以適度地保護其尚處于弱勢的“嬰兒產業”。

當然,最值得中國企業界和投資界關心的問題是:中國在這個協定中有何取舍?這些取舍將給我們的經濟、社會和生活帶來什么樣的影響?
在制造業和礦農林漁等非服務領域,中國與其他14個國家一起采用了負面清單方式做出較高水平的開放承諾,并首次使用了棘輪機制,這意味著未來貨物貿易的自由化水平不可倒退。
而在服務業部門的外資準入問題上,2001年入世時中國已經承諾開放近百個部門,此次新增了研發、管理咨詢、空運等22個部門,并提高金融、法律、建筑、海運等37個部門的承諾水平,以此換取其他成員國在建筑、醫療、地產、金融、運輸等部門對中國企業的高水平開放。條約不但規定了締約國之間的教育、經歷、許可或者證明的互認,而且建立了高效、透明、合理的移民手續和費用標準,推動域內各國國民因貿易、投資和跨國經營中的臨時入境的便利性。
整個條約中內容最多、篇幅最長的章節是知識產權部分,也是我國簽署的所有自貿協定中最全面的知識產權章節。
此外,RCEP促進域內跨境電子商務的發展,規定除了公共政策目標和基本國家安全考量所形成的少數合法例外,締約方不得以要求他國企業將其計算設施“本地化”作為商業行為的前提條件,應該允許電子商務電子信息的自由跨境。
上述內容意味著:區域內教育培訓產業貿易和投資將有新的增長空間,中國的某些職業資格將逐步得到周邊富國的認可,我們周邊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持有東亞鄰國的高等教育文憑,也將出現越來越多來自東南亞的零時工和保姆。隨著中國與日、韓、新等高研發經濟體的技術合作在RCEP框架下逐步展開,中國的科技實力有望進一步提升,中國的研發投入及其成果將在域內市場得到更好的共享和保障。作為全球互聯網經濟的兩強之一,中國互聯網企業在東亞的競爭力將得到更好的保障,類似于出海印度時所遭遇的政策風險將大大減小。
不過由于協定從簽署到生效尚需一段時間,至少需要十個東盟成員國中的六國和中日韓澳新中的三國批準才生效;關稅切實下降又需要十年左右的緩沖期。RCEP對中國經濟的短期影響是比較有限的。
RCEP的首要價值不是短期經濟增長,而是重塑東亞地區地緣政治經濟格局。從當代世界經濟史的角度來看,1992年以來中國的工業化崛起其實是日本為龍頭的東亞地區生產網絡不斷延伸和升級的一個重要篇章。中國通過加入美元體系的大循環,從日、韓、新等地獲得制造業投資,以美歐日為主要出口市場,迅速成為全球最大出口國和工業國。當今主要是三大供應鏈支撐起了世界經濟的大廈,一是美加墨,二是德法荷-中東歐區域,三是東亞供應鏈。由于中國的加入和成長,從制造業增加值看,東亞供應鏈的規模已經接近其他兩者之和。
不過,東亞生產網絡在2008年之前存在一系列缺陷:一是本土市場相對狹小而且相互割裂;二是經濟上被供應鏈串成一體但政治上被域外勢力分而治之、無法團結;三是貨幣錯位,即融資以日元為主,而出口收入則以美元為主,為周期性的貨幣金融危機埋下伏筆。如今RCEP這一自貿協定將整個東亞生產網絡囊括進來,標志著東亞區域經濟一體化的重大一步,也標志著中國取代日本成為東亞生產網絡的樞紐。借此轉變,上述三大缺陷將有望在后續一體化進程中逐步緩解乃至消除。
其次,RCEP的簽署標志著中國將繼續制度性高水平開放。中國未來的開放將重在制度、規則、標準等領域的開放,開放的重點也從制造業轉向中高端服務業。這個新概念不僅意味著“以開放促改革”的國內制度改革試點,而且意味著中國將通過對國際制度的塑造和融入,最終實現國內外經濟制度落差的最小化。過去數年間,國內外輿論場對中國改革開放的方向和力度有不少質疑和雜音,而近期RCEP的簽署和有意加入CPTPP談判的主動表態,意味著中國必將進一步融入全球市場體系,并準備為此而進一步深化改革,最終實現“以我為主”的新型全球化。
其三,RCEP的簽署意味著中國的產業結構和國際收支平衡將在2035年之前發生深度調整。完整的供應鏈最終依賴于巨型消費市場的胃納,但是東亞供應鏈長期以來缺少一個內部大市場,所以盡管產能巨大,卻只能走一種依附性發展模式。中國中等收入群體的迅速壯大,使得中國有資格扮演區域內巨型消費市場的角色,最終實現“雙循環”格局下中國由“世界工廠”向“世界市場”的身份轉變。想實現這種轉變,適度而科學的國內收入再分配將是必不可少的部分。如果2035年中國的中等收入群體從目前的4億擴大到6億乃至更多,收入和消費水平在現有基礎上再翻一番,那么中國國內市場規模將是美歐兩大市場之和。由此,東亞供應鏈將主要負責為中國消費者生產。

從人口年齡結構和動態比較優勢的角度預判2035年左右的國際收支,中國將從全球最大順差國變成一個整體平衡偶有逆差的巨型經濟體,其中對RCEP區域伙伴保持較大逆差而對區域外伙伴保持順差。產業分工上看,一部分勞動密集型或者環境成本敏感的生產環節將會進一步向越南、緬甸等地轉移,而研發、投融資、品牌設計、客服等環節將進一步向中國內地轉移。換言之,RCEP對中國就業結構的影響將是讓一部分勞動密集型就業崗位離開國內,從而為大學畢業生置換來更多的高薪崗位。
RCEP是中日、日韓之間首次簽署自由貿易協定,對于深化東北亞經貿關系具有突破性重要意義。在過去的100多年里,日本通過脫亞入歐靠向西方海洋文明,借助西方工業文明的輸入成為區域強國之后,一直試圖扮演東亞領頭羊的角色。但是日本自身人口和經濟體量不夠大,而且國家能力結構有偏頗,對歷史問題的認識和對地區發展缺乏擔當,所以最多只是扮演了一個美國利益、美國權勢在東亞代理人的角色。以亞洲金融危機為例,日元主動貶值,引發區域內其他貨幣的循環貶值浪潮;危機過程中,日本也試圖牽頭建設一個亞洲的貨幣基金組織,在美國的施壓下很快便不了了之,這些行為都令亞洲國家非常失望。由于美國的離岸制衡政策(offshore balancing),中日之間的經濟融合一直存在許多政治障礙,2010年前后鳩山由紀夫首相試圖推進中日合作以實現亞洲新道路,結果很快被美國和日本國內右翼勢力聯手罷黜。
2008年金融危機之后,中國的國家實力相對于日本迅速上升,而中日之間經貿上的復合相互依賴關系也出現了強弱交替之勢。2019年,中日兩國GDP加總占到RCEP國家的75%,其中中國又是日本的3倍左右。對日貿易在中國外貿中的占比持續減小,而中國卻已經成為日本的首要貿易伙伴,而且這一地位由于新冠疫情而進一步突顯。不僅如此,亞洲生產網絡的樞紐地位也已經從日本轉移到了中國。在此背景下,我們可以把RCEP的簽署理解成是日本即將要回歸亞洲,或者說回歸到千百年來它的位置上,回歸到以中國大陸為中心的東亞貿易體系中來。未來,只有當中日之間在經濟、政治、安全上都能夠建立起足夠深度足夠可靠的相互依賴和信賴時,2014年亞信峰會上中國人提過的理念?“亞洲是亞洲人的亞洲”,才可能真正得以實現。這是一個漫長但必要的過程,而RCEP的簽署可被視為一個具有重大歷史意義的新起點。
2019年11月,印度決定不簽署RCEP,并于2020年7月正式退出。印度在最后一刻絕緣于東亞經貿新體系,這一決定背后是其國家能力的缺失和迷信自治的民族情結。
參加自由貿易必然會在國內產生贏家和輸家,為了讓潛在的輸家不阻撓自由貿易,中央政府需要在不同的利益板塊之間進行必要的調整和補償。調節社會內部不同的利益結構,進行強勢的自上而下的利益再分配是國家能力的重要內容。從過去200年的世界政治史來看,國家能力來源于一個社會所經歷的革命和改造,也源自廣大國民對中央政府的信任和依賴。印度在獨立之后,并沒有進行必要的社會革命改造,各種利益集團呈現僵化的局面。印度缺乏必要的國家能力來打破僵局,不能讓自己的重要選民群體、主要黨派背后的利益集團作出重大的利益犧牲,這是莫迪2019年11月表示不簽署RCEP的根本原因。可以預見的是,假如印度加入RCEP,來自澳大利亞、新西蘭的農產品和來自中國、日本、韓國的工商業資本將大規模進入印度市場,印度國內大量低效率企業將難逃被淘汰的命運,莫迪執政的票倉?小自耕農,以及執政黨的金主?財閥的利益將會受損。莫迪雖然想通過改革開放、加入國際市場分工而實現經濟快速發展,但由于沒有前任幫他完成必要的社會改造,實現國家能力的建構,他無法開展類似中國的大規模改革開放。
印度自治的民族情結最集中地體現為“甘地的護身符”?一種自治理念,即自給自足、萬事不求人的國民自治和國家自主理念。這一理念其實是一種小農經濟時代遺留下來的烏托邦空想,與現代工業文明、全球貿易體系、現代商業文明,尤其現代數字經濟背道而馳。它本質上是一種政治理念、政治審美,而不是一種基于社會科學知識或者實踐經驗的政策主張。這一護身符,其實更像一個施加在印度發展道路上的詛咒。印度要想真正自立于世界強國之林,恐怕首先要去除掉甘地的這一影響。
2005年,智利、新西蘭、新加坡和文萊四國簽訂了“跨太平洋戰略經濟伙伴關系協定”(TPSEP);2008年奧巴馬政府上任后美國加入磋商;2015年10月5日,美、日、澳12個國家成功結束“跨太平洋戰略經濟伙伴協定”(TPP)談判,達成TPP貿易協定;2017年,美國退出協定;2018年,剩余的11個國家就修訂版協定達成共識,形成CPTPP。就筆者所參與的對美第二軌道交流所獲得的印象來看,這一多邊自貿協定其實是為中國量身打造的,即依照中國的體制特點和經濟結構設定一系列高標準,把中國從以美國為核心的世界市場體系和東亞供應鏈中孤立出去。此事曾一度讓中國陷入兩難:一方面,如果中國加入TPP,必要的政策調整和制度改革在政治上是難以接受的,比如獨立工會、知識產權的高標準保護、環保標準的大幅提升、對貿易和投資爭端的裁量權對外轉移等;另一方面,不加入TPP則意味著脫離東亞供應鏈,脫離以美國為主的世界市場體系,其負面影響同樣難以承受。正是在這一背景下,從2012年開始,中國積極地加入東盟提出的“10+6”談判中,某種程度上是對TPP的一個反制和對沖。
拜登在美國大選中的獲勝引發了TPP可能回歸的廣泛討論,目前來看,TPP對于中國的威脅相較奧巴馬政府時期已有較大程度的緩和,主要有以下三方面原因。
其一,RCEP后發而先至,中歐雙邊投資協定談判或于2021年年初達成, TPP難以實現將中國從世界市場體系擠出的目的。
其二,即便拜登未來重回TPP,但美國國內政治中的民粹力量仍然會對其在自由貿易問題上的政策空間構成限制。不僅如此,特朗普任期的美國優先政策,使得美國的國家信用和道德威望大打折扣,短期內無法徹底恢復,美國難以重塑盟國以及其他國家對其多邊主義承諾的信任。
其三,如今的中國已經做好了更加充分的準備,除了“一帶一路”倡議、RCEP以及中歐投資協定,國內一系列改革也取得了實質性進展,如綠水青山、知識產權保護、高水平制度化開放、全面軍改等。正是因為有著一系列國內改革為基礎,中國領導人才有底氣在國際會議上主動表態有意加入CPTPP的談判。由此,未來4年內,一種初聽起來匪夷所思但不能排除的小概率場景是,中美同時加入TPP。猶記得2014年3月9日,筆者赴華盛頓特區拜訪當時的美國總統貿易代表助理幫辦Audrey Winter女士,討論中美之間有無可能進行一個雙邊自貿談判。她回答我,翟博士,我坦率跟您說,以今天美國國內的政治氣候,哪位政治家敢于公開提出中美自由貿易,那就是在政治自殺。言猶在耳,不知我們能不能期待一位敢于“政治自殺”的美國政治家。要判斷這種場景出現的概率,一個可觀察的先行指標,就是談了好多輪的“中美雙邊投資協定”能否重啟。讓我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