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來浪費的時間

●王太生

“春聽鳥聲，夏聽蟬聲，秋聽蟲聲，冬聽雪聲，白晝聽棋聲，月下聽簫聲，山中聽松風聲，水際聽欸乃聲”，這樣的形神自在，在清人張潮眼中，才是有情調的生活，他在《幽夢影》中說：“方不虛生此世耳。”

讓腳步慢下來，沉浸于那些美妙的人間佳境里，攬物于懷，光影澄明。雖川上之水，匆匆流逝，其實在我看來，有些時間是可以用來浪費的。

可以用來浪費的時間。比如，在旅途上，從甲地到乙地，中間隔著一段距離，我不會像別人那樣帶一本書來打發，而是用來打瞌睡，待一覺醒來，那些曾經焦躁等待的目標，早已輕松地被遠遠拋在身后，過程已經省略。或者，一邊坐車，一邊看窗外的風景。這時候，山是靜止的，成了水中的黛色倒影。有一個人，捧著飯碗，站在鐵路邊，在那兒吃得狼吞虎咽。那一次，從廈門到南京，我一直盯著窗外，看沿途溝壑村落，看到一只鷺鷥，身披蓑衣，單腿獨立，久久地站在水庫邊，在那兒梳理自己的小心思。

負暄，一個人坐在屋檐下曬太陽，所花費掉的時間，不算奢侈。古人說，冬曦如村釀，一如村中酒坊里的陳酒，老暖、醇厚。享受秋冬暖陽，聽窸窣天籟，看銀杏樹上，最后一片金色的葉子凋落，靜謐中發一會兒呆，人像樹一樣安詳。

有的時間是可以用來浪費的。比如，圍觀一場愛情或一段糾結。雖然故事的當事人不是自己，但觀眾看得很投入，看得津津有味，目不轉睛，甚至還有精彩點評。圍觀，是一面鏡子，那里面會照見自己。

我吃完飯，不喜歡很快地投入做一件事，特別是搬一件東西、打掃居室這樣情感和體力起伏較大的事情。而是一個人，走到樓下靜靜散步，這些被浪費的時間，在我看來，也未必就很可惜。

品茗，也是要花費不少時間的一件雅事。先要有上好的淡雅新茶，還得有好水。水開只需八分，沖泡于一豆青小壺中，茶湯氤氳，再徐徐倒入紫砂小杯盞中，細細地呷，慢慢地品，幽香自唇邊滑過，最后舉空杯聞香，似乎嗅到一股茶田和山林氣息。有人說，人生如茶，空杯以對，才有喝不完的好茶，才有裝不完的歡喜和感動。

年輕女孩子化妝，會用去很多時間，但對她們來說，是認為值得去做的一件事。“當窗理云鬢，對鏡帖花黃”，小心翼翼地描眉、涂抹口紅，在面部撲上各種妝影，還要淡得讓人不易覺察。女孩子最美的姿勢，是讀詩，坐在藤椅上，凝神托腮，對著天空發一會兒呆。這些被浪費的時間，其實是厚重油彩退卻之后的心靈卸妝。

小時候，許多時間被玩耍浪費掉了。外祖母喊我回家吃飯，佯裝聽不見，在外面捉迷藏、粘知了、推鐵環……時間就像耳邊呼呼的風一樣，被呼呼掠過，這些被浪費的時間，如今凝固成童年美好的記憶。

兩個人談情說愛，那些喃喃如夢的囈語；咖啡和清茶的，呈螺旋上升的裊裊的熱氣，被浪費的時間，也不是能用數字來計算的。

有些時間，就是用來被浪費的。比如，下雨的時候，季羨林坐在自家陽臺上隔著洋鐵皮聽雨，“這聲音時慢時急，時高時低，時響時沉，時斷時續，有時如金聲玉振，有時如黃鐘大呂，有時如大珠小珠落玉盤，有時如紅珊白瑚沉海里，有時如彈素琴，有時如舞霹靂，有時如百鳥爭鳴，有時如兔落鶻起”。他，聽到時光之外的草木一秋。

我在窗下看雨。有一次，坐在某景區的酒店大堂里，窗外是一片泱泱大湖，這個湖由三個湖組成，加起來比西湖還要大，又地處空曠，我看到一道閃電，倏然迸開，從高天直躥湖心深處去了。能捕捉到閃電，這在生活中是花多少努力也等不來的機會，是那難得的轉瞬即逝的一景。

時間就像一個大抽屜，里面塞滿許多東西。有些東西我們可能暫時不需要，有一些浪費會騰出許多空間。騰空的抽屜，就變得很輕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