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陳平泉 整理/朱文科
1963 年12 月28 日,我響應祖國的號召應征入伍,實現了兒時的軍人夢。這天下午,我們1200 多名新兵在湖南耒陽縣武裝部集合,每人背著一個背包,步行到火車站,乘坐大悶罐車抵達衡陽,然后乘軍列晝夜兼程,經廣西黎塘直達新兵訓練基地——茂名石油化工廠的職工礦區。我們在這里進行新兵訓練。
1964 年2 月,我和兩個老鄉劉德義、譚財政下到連隊,我當標圖員,劉德義當電話員,譚財政到炮班。部隊駐地在廣東省水溪縣坡心公社,8 個月后轉移到陽江,在汕頭市外沙機場搞了一年生產。
1966 年元旦過后,部隊接到秘密入越作戰的命令。連長顧富榮、政治指導員張申召集全連班排長開會,動員全體指戰員做好入越作戰各種準備,號召我們做國際主義戰士。幾天后,部隊奉命從汕頭乘軍車到廣州,從廣州火車站乘列車往廣西南寧轉移。

口述者陳平泉(左)與本文采訪者朱文科在耒陽市公安局工作時合影
列車在耒陽站稍停的片刻,我腦海中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壯士一去不復返,恐怕這次要與故鄉和親人們永別了!
我們在廣西南寧的吳圩機場基地進行嚴格的戰斗訓練。部隊思想教育工作抓得很緊,在訓練中,同志們非常能吃苦。我們都明白,只有練得過硬的戰斗技術和本領才能在戰場上完成任務。
有一天我們在緊張訓練,模擬“敵機”是空七軍副軍長劉玉堤(1968 年擔任該軍軍長)駕駛的一架超低空殲擊機。我最先發現目標,一邊報告連長,一邊指揮炮手按我指引的方向捕住了目標。訓練結束后半小時,劉玉堤將軍在團長楊月亭陪同下,乘坐蘇式吉普車到達我們連隊。他當即就問:“剛才我駕駛的殲擊機,是哪個班發現的?”連長立即指向我們班:“是那個‘新兵蛋子’班長發現的。”劉玉堤將軍立即伸手握住我的手,親切問道:“你是哪里人,多大啦?”我立即行軍禮,大聲說:“報告首長,我是湖南人,今年20 歲。”劉玉堤將軍大聲夸道:“了不起,毛主席家鄉的戰士。”
1966 年10 月,我們部隊秘密換穿沒有軍銜的越南式軍服,番號改為中國后勤部隊31 支隊329 大隊(內部仍然以師團營連排稱呼),正式支援越南。中越兩國山水相連唇齒相依,為了援助兄弟和友好鄰邦爭取國家獨立和民族解放,我國在面臨各種困難的情況下,毅然決定援越抗美,這是以毛澤東主席為核心的黨中央英明正確的重大決策。我們31 支隊負責支援越南抗擊美國飛機對越南北方的入侵任務。
10 月15 日,部隊舉行隆重的宣誓大會,隨即從廣西憑祥友誼關挺進越南,沿途的黨政軍和當地的老百姓舉行了隆重的歡送儀式。我之前一直渴望上疆場殺敵,現在真正到了離開祖國奔向戰場的時刻,心里開始緊張起來。沿途看到越南人民流離失所,到處是殘垣斷壁、炸彈坑,我心頭涌起一股國際主義的豪情,暗暗發誓勇敢殺敵,決不能辜負祖國人民的重托。
經過一夜行軍,我們在次日天亮前到達越南外蘇地區接替28 團某陣地。這是一處只有百多米高的小山丘,滿山是棘叢和蒿草,火炮是從山后用人工大繩一點一點地拉上山的。越南屬于亞熱帶氣候,氣溫接近40 攝氏度,且濕熱多雨,部隊住在叢林中用茅草搭起的草房里,悶曬得像個大蒸籠一樣,晚上床板都熱得燙手,疲勞一天,蚊蟲叮咬,難以入睡。來自北方的戰士不能適應潮濕的環境,洗澡困難,大多患上濕疹、皮膚病,腋下潰爛,身上長癬,開始是小紅點,后一圈圈地擴散,越撓越癢,鉆心地難忍。隨后,頻繁的戰斗打亂了我們吃飯的規律,炎熱的天氣只能喝稀飯,許多戰友因此患上胃炎、胃潰瘍,潮濕染上關節炎。
我這個“新兵蛋子”班長,沒有實戰經驗,對如何指揮一個班打仗心中沒底兒。我對美國使用的雷公式F—105和鬼怪式F—4 先進飛機也不了解。記得第一場戰斗29 團二連連長就犧牲了。我和戰友們滿腔怒火,為了給連長報仇血恨,我帶領全班戰士和兄弟連隊協同作戰,這一仗擊落美敵機3 架、擊傷2 架,好不痛快。考慮到敵人受到沉重打擊以后,一定會瘋狂報復,部隊立即轉移到外蘇防區,執行新的戰斗任務。
在入越作戰中,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場戰斗,發生在1967 年4 月24 日 下 午4 時。那天酷熱難當,全班戰士擠在貓耳洞里休息,我汗流浹背睡不著,就從貓耳洞里出來透透風。我揉揉眼睛和太陽穴后,下意識往陣地的四周掃視一下,頓時驚呆了:只見一大批敵機向我防區飛來。我立即叫醒全班戰士進入戰斗狀態,指揮一炮手朝我指定的方向轉動方向盤。一炮手迅速捕住了目標,此時全連也進入了戰斗狀態。敵機是F—105、B—52F、F—4,高中低結合混合編隊。敵機進入我火力范圍后,連長一聲令下,頓時炮火聲、炸彈聲交織在一塊。
戰斗打得非常激烈,我們擊落敵機4 架。敵人不甘心失敗,重新編隊后返回來,再次對我防區進行狂轟濫炸,兩千磅炸彈、子母彈、麻雀Ⅲ型導彈亂投一氣,山頭硝煙彌漫。我受傷了,一位戰士發現我的褲子在滴血,我對他說:“不要管我,快多準備炮彈。”我忍著傷痛帶領戰士與敵人戰斗了一個多小時。戰斗結束后,我嗓子都啞了,我方無一犧牲。
白天吃了敗仗,當晚美軍飛機就來報復了,幸好我們提前做了充分準備,在雷達探照燈的大力配合下,與兄弟連隊協同作戰,以高射機槍的頑強火力打得美機狼狽不堪,擊落一架F—4、一架F—105。
次日,連指導員張申同志帶領戰士下去拾飛機殘骸,發現飛機是落在稻田里,扎進泥土有四五米深,沖擊出40 平方米左右的長方形大坑,坑底是一個巨大的飛機發動機,其他機身等物散落在周圍的山頭上和草地上。飛行員的一條腿和皮鞋連在一起,身體殘骸和土混合在一起落在山上的小樹林中。各連隊都趕來收拾戰利品,我在亂草中撿到一支左輪手槍,非常高興地交給部隊,受到首長表揚。
中國空軍高炮部隊的英勇壯舉,受到了越南勞動黨、越南政府、越南人民軍的高度贊揚。越南胡志明主席委托范文同總理來我們部隊慰問,并向每一個參加援越抗美的中國官兵頒發了獎章和獎狀。胡志明主席在慰問信中飽含深情地說:“中國共產黨派遣自己的優秀兒女與我們并肩作戰抗美,發揚了崇高的國際主義精神和革命英雄主義精神,對越南人民是重大支援和巨大鼓舞,你們的恩情越南人民將世世代代銘記在心中。”記得范文同總理給我們的慰問品是每人一條越南香煙和4 斤白糖。我個人在援越抗美戰爭中因為表現突出,被評為“五好戰士”,榮立三等功,并光榮批準為中共正式黨員。
我們329 大隊這次輪流作戰時間為10 個月,共擊落敵機92 架、擊傷130 架,但也付出了重大犧牲,有59 位戰友長眠在異國他鄉,有近百人身負重傷。1967 年5 月26 日下午6 時,我們戴著中越友誼紀念章,在人民群眾的歡呼聲中進入友誼關,勝利回到了祖國。
在廣西吳圩機場駐地,全軍召開了隆重的慶功大會,韋國清、黃璞、劉玉堤等首長親自看望慰問。我們連隊榮獲集體三等功,回國后不久轉移到廣西,我被提升為排長,奉命調往蘭州,參與組建蘭州空軍高炮14 師,在蘭州一待就是10 年。
1978 年8 月,我轉業回到故鄉,被分配到耒陽市公安局工作。40 多年來,我把這段光榮的歷史深埋在心中,從不與外人提起。如今我就要退休了,即將進入垂暮之年。作為這段歷史的見證者和參與者,我有責任也有義務把這段經歷講述出來,告訴年輕的一代,不忘歷史,振興中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