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財務自由”到“打一份工”

何小民

近日，996再度成為熱議話題。智聯招聘的一份數據顯示，超八成的白領每周都在加班，且七成白領是“無償加班”。

2月2日凌晨，這一個話題登上微博熱搜，毫無疑問，參與討論的都是熬夜親歷者，但大家討論的似乎不是熬夜帶來的危害，而是借機宣泄加班熬夜后的空虛、疲憊等復雜情緒。

的確，沒有人會喜歡加班，但大眾在吐槽996的同時，也出現了“996是福報”的聲音。

尤其互聯網大廠的工作，一度被很多人認為是“高回報”，甚至“財務自由”的必經之路。因此，加班是值得的。真的是這樣嗎？

買房，攢一點是一點

大廠“打工人”的工作和生活被“996”“007”占據，對他們的采訪自然也不容易。

“預計11點半語音，你OK嗎？”2月2日晚11點，記者等到了梅梅主動發來的信息，在這之前，對梅梅的采訪斷斷續續兩天了，每次記者剛把話題拋過去，都會被告知“正忙，晚點聊”，然后沒有后續。

這是她離職華為后第一次談起這段經歷。過去兩年，不知道是不是在華為工作壓力大，感冒是常有的事情。兩年里，梅梅的崗位也經歷過調整，但工作內容變化不大，其實，后來的加班強度也稍微變小了，但依舊累到想離職。

與互聯網大廠另設加班福利不同，梅梅在華為的崗位沒有額外的加班工資，“都包含在年薪里”。談到當年如何撐下來，梅梅笑著說：“全靠自己的責任心，事交到我手上，就想把它做好?！?/p>

提到薪酬，她坦言，公司讓他們每個人都簽了保密協議，不方便透露。但記者從職場論壇上獲得的大廠薪酬水平中，華為薪酬并不算高，相反，2021年校招薪酬水平最高的是近日處于輿論中心的拼多多。

但在拼多多工作快兩年了，對于外界傳言的高薪，仙慧自嘲，高薪與她無關，她只是一個便宜的運營，在上海，她一年到手的工資20w左右，“如果算時薪，性價比很低”。

兩年前，仙慧從國外留學回國找工作，憑借之前在騰訊和今日頭條的實習，輕松就拿到了滴滴國際事業部、拼多多運營等多個offer，最終，考慮到留學生可以直接在上海落戶且男友在上海，就選擇了拼多多，但“內心是抗拒的”。

果然，第一天去上班，她就被眼前看到的場景嚇到了。仙慧回憶，走進辦公室，她仿佛來到了學校，公司沒有餐廳，吃飯時，“大家都是拿了飯在自己巴掌大的工位上吃，吃完就趴著工位上睡覺，全是菜味兒”。

最折磨人的是工作日作息，她每天從上午11點打卡上班，到晚上11點下班，中午和晚餐時間各一個半小時，一周工作6天。即便如此作息，也無法完成公司考核要求的每個月300個小時的工作時長。

“如果沒有300個小時的工作時長，老板有可能就會找你談話，或者以此為理由讓你去買菜，或者給你績效打低分?！?/p>

加班最嚴重的時候是平臺搞大促活動，經常忙到后半夜，仙慧的老公也在互聯網公司工作，加班也是家常便飯，“在大促期間，我們兩個人經常幾天見不到面”。

即便是大促工作到后半夜，如果第二天沒能準時打卡，也可能面臨“遲到1分鐘，扣3個小時工資”的懲罰。

不過，和華為相比，拼多多加班有加班工資，但要想拿到加班工資，要經歷漫長的等待。仙慧透露，考慮到有人年底離職，績效工資一般是年底發一部分，次年5月份發剩下的部分，并且“加班工資從來沒有明細，信息不透明”。

在上海買房這個現實剛需面前，薪酬在一定程度上是支撐她熬下去的動力，雖然在買房面前她的工資也是杯水車薪 ，但“攢點是一點”。

既然加班強度如此高，為何還能堅持下來？仙慧坦言，在上海買房這個現實剛需面前，薪酬在一定程度上是支撐她熬下去的動力，雖然在買房面前她的工資也是杯水車薪 ，但“攢點是一點”。去年和男朋友扯證后，她和老公就盤算在上海買房，“看上了一個90平的二手房，除去首付230w左右，月供需2w，壓力比較大”。

此外，還有一個讓她自己都詫異的動力，高強度的工作的訓練讓她的解決問題能力快速提升，這個過程中偶爾會蹦出一些“成就感”。

但有時候，仙慧又會覺得，這種成就感其實很虛無，因為它可能是讓渡了個人生活時間和健康。“所以我覺得在大廠待一到兩年，真的夠了，不能待太久?！?h3>誰有股權激勵？

晚上10點，在公司附近的全家，記者見到剛下班的蘇蘇，能獲得這次采訪機會，緣于當晚她的一個會議提前結束。

蘇蘇在騰訊做產品經理已經兩年半了，她并沒有感受嚴格的996，因為她有雙休，且工作日的作息基本是“早十晚十”，也不需要打卡，只要能高效完成工作就可以。

這一切都被蘇蘇形容為“自由的工作時間”，所以，她“沒有加班的概念”，換句話說，她需要隨時能進入工作狀態。記得前段時間，偶然出現一個對產品推廣有利的機會，收到消息后，“凌晨2點，團隊成員都很亢奮地在群里討論”，蘇蘇回憶。

臨近春節，她完全想象不到再過幾天就可以回家了，此時，她的狀態和一般產品要上線前的高強度工作狀態并無兩樣。

前一段時間更忙，因為要趕項目，還要做2021年的工作規劃，“我和同事到了飯點都是一邊吃盒飯一邊工作”。

在沒有加班概念的情況下，薪酬評定標準也是結果導向，即按個人對項目或團隊的貢獻分配獎金?！耙荒昕梢阅玫浇?0個月的工資”，蘇蘇透露，自己年終獎部分并不全是現金，還包含一些RSU激勵。

RSU，全稱是Restricted Share Units，受限制股份單位，通俗的理解是，當拿到RSU后，通常要過2年或4年，員工才能拿到歸屬后的股票或者變成等值的現金收益，這也是不少互聯網大廠都采用的一種員工激勵方式。

蘇蘇稱，去年，他們的年終獎就是現金和RSU各一半，“去年發的RSU，今年才能到賬一半，明年再拿一半，如果中途離職，后續的就拿不到了”。

或許是踏入職場不久，蘇蘇更愿意把薪酬之外，工作中的個人成長以及在公司被尊重、關懷的溫暖看作是支撐自己努力加班的動力。

這一點，混跡職場多年的李曉軍考量就不一樣。在他看來，加班工資、交通補貼、加班夜宵券等都是互聯網大廠加班福利的標配，“撫慰感較弱，能夠體現在工資上就行”。

李曉軍自嘲是“互聯網混子”，過去5年，他從央媒跳出來后，待過好幾家互聯網公司，2019年年初，進入目前所在的頭部在線視頻網站，擔任高級產品專家，算是一名小中層。

管理崗的工作也讓他的工作比之前在騰訊和字節跳動的強度更大，比如，公司總部在北京，部分算法團隊在成都，他需要長期往返兩地出差。

“受疫情影響，公司已鎖緊HC（員工編制），只出不進，對人員產出比要求更高。”李曉軍透露，公司架構調整頻繁，導致自己負責的業務內容變動也較大，除了每天早十晚十的上班，周六也需在線處理工作郵件。

這樣的工作強度也讓他有點承受不住了，“如果年后升職，就會考慮跳槽了”。

當然，作為公司小中層，李曉軍的薪酬構成相對較多元，分為固定工資、績效獎金、加班工資、期權，但期權分三年給，“如果年后我離職，有一部分期權就拿不到了”。

目前，李曉軍的各種薪資福利加在一起，年薪大約90萬，雖然比同齡人拿得多，但考慮到房價可能的變動，對于剛結婚想要在上海買房的他來說，依然要抓緊時間。

只希望把錢給夠

在互聯網大廠工作，加班是不可避免的，但采訪發現，所在的大廠不同，加班強度也會不同。

這或許和當下互聯網公司的競爭格局有關。事實上，伴隨著移動互聯網的崛起，國內出現了巨頭BAT和TMD為代表的新興互聯網大廠兩類互聯網企業，在股權和資本上，它們又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不同于老牌互聯網巨頭，騰訊和阿里已經形成了穩定的護城河，儼然是一個守成者的角色。但后起的新興大廠，恰逢存量經濟時代，競爭激烈，一切拼的是速度，換句話說，誰的產品能在最短的時間內上線，就有可能搶占市場，率先獲得流量，從而贏得資本的青睞。

年薪大約90萬，雖然比同齡人拿得多，但考慮到房價可能的變動，對于剛結婚想要在上海買房的他來說，依然要抓緊時間。

所以，采訪中發現，以騰訊為代表的第一代互聯網巨頭，它們能給予員工相對自由的工作時間和氛圍，薪酬福利也會更完善，甚至在采訪中，一位自嘲被資本馴化的騰訊員工坦言，雖然不喜歡加班，“但工作中找不到槽點，再吐槽就感覺自己不懂事了”。

但以拼多多為代表的互聯網新秀就不一樣了，員工不僅要面臨每個月300個小時的考核，就連薪酬福利背后都有條件限制，如拼多多每隔半年有一次調薪的機會，但“去年公司想逼人去買菜，不去買菜的運營就不調薪”。

在以拼速度競爭的指揮棒下，大廠特別是新興大廠員工普遍加班的邏輯就清晰了。對企業來說，需要提高產品開發和上線速度，才能滿足資本的要求，從而維持高速擴張；而在這場速度爭奪戰中，它們的員工為了跟上企業擴張的節奏，除了加班，似乎別無選擇。

如何提升生產速度，各類大廠的路徑越來越相同。第一步，盡可能擴大員工規模?？梢钥吹?，現在阿里、京東等大廠的員工數量均已突破10萬，在近兩年的校招市場，拼多多以高薪搶人已經不是秘密。

第二步，在員工總量提升后，按產品開發流程，盡可能細化工作崗位，以此來提升生產效率。但前提是，每個崗位的員工需做好自己崗位的工作，所以大廠加班是普遍現象，甚至在某新興大廠，“不鼓勵員工跨部門交流，我們只需要做好螺絲釘”。

不僅如此，這些大廠員工對外談論薪資、接受媒體采訪都是明令禁止，不少采訪對象透露，公司里有同事因接受媒體采訪而被開除的先例。

即便如此，58同城發布《2020年高校畢業生就業報告》顯示，93%的畢業生表示愿意加班。無獨有偶，另一份調研顯示，六成的求職人員認為：“只要錢多，加班什么的都好說。”甚至有網友感慨，進入互聯網大廠工作可能是離實現跨越社會階層和財務自由最近的一步。

或許這些都在無形中促成了“300個工作時長”考核的形成。一旦公司支付了加班工資，300個小時的工作時長考核似乎就變得無可厚非。

每個月300個小時的工作時長，是什么概念呢？如果換算成8小時標準工作制，相當于工作了37.5天，幾乎是正常工時的兩倍，如此一來，互聯網大廠的高薪似乎并不香。

但這一說法被仙慧駁回?，F在的互聯網大廠，普遍都是以技術驅動發展，公司給技術崗位提供的薪酬普遍高于產品和運營等崗位。

據“HR人力資源俱樂部”的統計，考慮加班工資和股票折現，2021年各互聯網大廠校招給技術崗的年薪均在30萬以上，50萬到100萬居多，最高可達150萬。

一般而言，產品線收入大概是技術線的80%，運營線收入大約是技術線的65%。就連加班待遇也不一樣。“在拼多多，產品開發節假日值班一天就能拿一萬?！毕苫弁嘎丁?/p>

即便有加班工資，在采訪中，記者得到的反饋很一致，討厭加班，并且他們內心都堅定會在不久的將來離開現在的大廠，但是對996是不是福報，卻出現了兩種不同的聲音。

“即使錢給夠，996也不是福報?！彼J為，根據28原則，只有極少數人能夠享受企業快速成長帶來的激勵紅利，大多數互聯網大廠員工在35歲就會有職業危機。

一部分人持中立態度，他們認為，一方面，現在經濟下行期，各行業發展都困難，不論大廠小廠，大家都在加班，“小公司加班可能還是低效的加班”；另一方面，“996是不是福報”取決于付出與收獲是否成正比，至于被資本“剝削”，無論在哪都會存在，只是互聯網在聚光燈下，被放大了。

但李曉軍的態度很堅決，“即使錢給夠，996也不是福報”。他認為，根據28原則，只有極少數人能夠享受企業快速成長帶來的激勵紅利，大多數互聯網大廠員工在35歲就會有職業危機。

事實上，現實更殘酷?，F在互聯網大廠的實習生基本是985名校的研究生，還有很多計算機博士，“但HC有限制，很少能留下來”。

不難發現，如今，互聯網大廠逐漸成了大眾熟悉的圍城，飽嘗加班之苦的大廠打工人要么欣然接受，要么被動忍耐，而在大廠之外，還有更多的人擠破頭想進去。

他們在追求什么呢？顯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答案。

（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人名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