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伯與326路公交車

杜乙凈

編輯推薦：不是每位老師都只記得學習好的學霸和能搗蛋的學渣。那些學習不上不下、看似默默無聞的小透明，也會記在老師的心里：也許是你很努力卻解不開題目時的緊張模樣，或是你背著沉重的書包等公交的孤獨背影。

高一下學期文理分班后，我們班換了一個新的物理老師。

老師年近花甲，卻沒有禿頭謝頂，沒有花白的頭發，也沒有微微鼓起的啤酒肚，他的身姿挺拔健碩，高約一米八，日常罩著一件棕紅或者深藍的格子衫，冬天會多披一件黑色的皮衣，穿梭在學校的走廊時，他的步伐比那些青春期的男孩還要颯沓如風。

上學期時，我是班里的物理科代表，并不是因為我多優秀，反倒是因為物理是我薄弱科目，自初中時我便與它互相折磨又難舍難分，于是我便想借這個職位讓老師對我特別關注，監督自己學習。

然而下學期競選班干部時，在新的班級里我沒能獲得那個機會，失去了那層特殊的責任感，我和物理的關系更加焦灼了。新的老師似乎對我們這群學生沒多大關注，他不用ppt，手握著一張試卷、一個課本或者一本練習冊就開始上課，課鈴一響就走，絕不多停留，輕飄飄地來，又輕飄飄地去;講課的過程從不講關于他自己或者我們的閑話，且非常友善，永遠不會點人起來做題，考試后他只談正答率平均分，全班的人都被剔除名姓和分數，合并起來被量化成了一個數字和一些百分比。

以至于到了高二下，我還會跟同桌揶揄：“他記全了我們班同學的名字嗎？”

我在心里暗暗地回答，大抵也只有排名前幾位和最后幾位的學生能被他記住吧。

在宿舍時，舍友告訴我們，他以前的學生會叫他“容嬤”，我聽了后微微錯愕了下，為什么是“容嬤”呢，我的腦海里浮起那張廣為流傳的表情圖，那個是《還珠格格》里的角色容嬤嬤，下面標注了這樣幾個字——“班主任的注視”。思索到這，我恍然大悟。

他原來是這樣的一位老師嗎？

遇到這樣一位有點兒疏遠的老師，我對物理的態度就如同他對待我這種不前不后的學生一樣，定量完成作業，按時考試，再看著一蹶不起的分數假模假樣地下定決心，之后又置之不理。

高二運動會的開幕式，班主任不小心摔傷了腿，不能帶我們班走方陣，本以為我們班是唯一一個沒有老師帶領的方陣，然而臨近開場時，班長卻走過來說龍伯會帶領我們走方陣。

我聽見他的話時遲鈍了下，“龍伯”？我這才明白了我聽混了什么，原來如此，他名字里有個龍，所以其實是稱呼“龍伯”。如此想來大家愿意稱呼他為伯伯，必然是關系很親密了。不過，他來帶領我們走方陣，這倒是完全沒有想到。

我們班候場時，他終于來了，全身跟平常一樣的裝束，好像剛剛下課，從教室趕來，班長遞給他我們的班服，那是一件紫白混色的運動外套，他接過，細細端詳了下，指指右邊的袖子：“這里還畫了一株花呀。”

音樂響起，他邁步，手臂細直，抬腿標準，我們聽見他那雙厚重的皮鞋在塑膠跑道上踏起噠噠噠有節奏的聲音，乖巧地合準他的節拍。雖然從未一起訓練過，這個開幕式方陣，我們卻走得十分整齊。

不知不覺就到了緊張的高三，哪怕我再不想面對物理，也不得不處理這塊病骨。我開始嘗試刷題，整理錯題本，然而一次又一次徒勞無獲，看著永遠不能讓人滿意的分數，我被打擊得近乎麻木，每一次面無表情地訂正、重做錯題，我并沒有覺得自己多么堅強和多么有耐心，只覺得是在一種壓力下，被迫吊起胳膊肩膀，再沖上去面對敵人，或者，失敗。我依然從來不去找老師問題，事實上高一高二除了少部分同學，其余人也同我一樣，跟老師沒有任何交流。

后來，我來到一個平常無比的下午，周五放學后，我抱著試卷和練習冊，背著沉沉的書包在公交站等車。下午四五點恰好是下班高峰期，提行李箱站公交，可太不方便了，因此我只背了一個書包。

我在等車的間隙意外瞅到了后邊也站了個人，我歪頭去確認，是龍伯。我這個動作恰好被他瞧見了，他也看見了我。

太尷尬了。我窘迫不知所措，怎么辦，揮揮手說龍伯好？這個稱呼只是我們私下用的吧！點點頭？這是學生該對老師做的動作嗎！上去問候老師好？萬一他不曉得我是哪個咋辦？

就在我猶豫之間，我的身體已經不受控制地走了過去，站定后向他問了一句未加考慮的話：“老師您好，我物理總是考不好，想請教下，怎么學才是正確的學習方法呢？”

非常流暢，我暗地松一口氣，他聽后同我分析起來，耐心而又細致，我認真記下，末了他問：“你是坐公交回家嗎？趕哪路車啊？”

“326。”

“那個方向啊，一般這個時候蠻多人的，小心點自己的東西，背這么多東西，你們上下學蠻辛苦的。”

這句問候來得突如其來，我一愣，心里涌起一股無端發酸的情緒，難過又溫暖，我不知如何作答，只得含糊地道：“嗯，嗯。”

冬天的天黑得很早，只在我們談話這一會兒，霞光已被吞噬干凈，長長一排路燈一盞盞亮了起來，有車進了站，龍伯同我說了再見，輕快地邁上臺階，離去了。

我依然懷抱著厚重的題集，望著那遠去的公交車，默默地說：“謝謝您，老師。”

之后過了幾周后，物理習題課時，龍伯翻開一輪復習的資料書：“大家翻到，”他頓了下，看了看底下頁數，“326頁。”我還在看別的題沒有立即按他說的做，就在這時，我聽見他笑著說了一句，“我們班有同學正好趕326路的公交車。”

他竟然記得。

他含著下巴，聲音低低，底下的同學并未聽清，下意識問了句：“什么？”

他搖搖頭，笑道：“沒什么。”便開始講題。我聽清了他的話，同桌發問時我沒替他解釋，只是悄悄記下這份感動。

我終于明白，于老師而言，我們并不是一個個代號分數排名的名字，而是些別的東西，比如夜晚的326路車，比如一件刺了花的薄外套，比如男同學打了石膏艱難邁步的身影。我想，多年后，關于高中的物理課，絕對不會是只有題海和分數的單調剪影，還會有這些老師帶給我們的，微小卻又難以忘懷的感動。

編輯：張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