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鳴依舊，長是人千里

小魚

山鳴是我在高中認識的第一位同桌。

盡管以后的日子里，我擁有了好幾個性格各異的同桌，但是一談到同桌的話題，我腦海里浮現的卻總是山鳴丑萌的樣子。

他長得很普通，瘦高的個子，黝黑的皮膚，鼻梁塌下來，嘴巴偶爾也朝外翻開，除了那雙閃著亮光的葡萄一般的黑眼睛，其余的一概不符合我腦海中的漫畫男二號人設。

為什么他充其量只能是男二號呢？

因為男二號總是躺槍陣亡。

比如某個早晨，我拍拍他后背，沖他喊了一聲——“山鳴，你幫我倒垃圾吧，我把早餐讓給你！”我努努嘴示意他看我桌肚子里的噴香的炒米粉。

他耳朵微微動了一下，立刻從座位飛躍出去，右手快要拎起龐大的垃圾桶的一瞬間，教務主任就來到身后，撐著一支純黑的圓珠筆輕輕地卻不容置疑地點了點他的肩膀。

他反射性往后一看，就看見夾著扣分表的教務主任的一張黑臉。

“早讀時間，你在干什么？”

他剛想開口辯解，眼神朝我這邊看來，我立刻就像鴕鳥一樣把頭埋進書本。

“你給我站直了！早讀不讀書，現在才來搞衛生倒垃圾，你們高一八班扣分！你叫什么名字，我要找你們班主任好好談談……”

耳朵里只聽見嗡嗡嗡的責罵聲和他沉默的呼吸聲，一上一下地打在我心頭。

我偷偷往后瞄了一眼，只見他低垂著眼睛，垂頭喪氣地站在一側。

啊，可惜了，男主應該是對這種批評不屑一顧的！我默默在心里吐槽了幾番。

等他慢吞吞地以龜速坐回我旁邊的位子上時，我正忙著補語文作業。

他等了幾分鐘，終于按捺不住悄悄撞撞我的胳膊肘。

我寫好的一個“之”字瞬間就拉長了臉，躺在作文本上丑陋地嘲笑我。

我轉過頭，沒好氣地問他：“沒看見我寫作業嗎？有話快說！”

他張了張口：“早餐呢……”見我不耐煩的表情，又把話咽回喉嚨里。

我甩著寫得酸疼的手臂，側過頭瞄了他幾眼。

只見他在作業本上一筆一劃地練著字。

有力的鋼筆字，在田字格里恣意瀟灑，笑看人間。

我“嘖嘖”贊嘆了幾句，斜著眼又偷瞄了幾下，忍不住去搭腔。

“山鳴，有幾把刷子啊！明天給你帶早餐！”

他黑黑的臉頰甚至看不出一點點紅色的印記，但我還是莫名覺得他害羞了。

等他如同小媳婦般地從喉嚨里發出一個輕微的“嗯”字的時候，我撐著胳膊肘差點兒就睡著了。

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寡言少話又害羞。

這樣的男生完全就是日漫里隱忍的男二號啊！

我把我的寶貝漫畫書移過去，指著里面一個握著長劍、抿緊嘴巴的劍士，神秘地湊近山鳴的耳朵，壓低了聲音問他：“山鳴，你像不像里面這個男二號？”

他艱難地移開在鋼筆字上的戀戀不舍的目光，只瞥了一眼，又慢吞吞地在那組織話語：“唔……這……看漫畫書要扣分的。”

我大為掃興，把漫畫書扯回來，不屑地哼了一聲。

真沒意思！

我拿出鉛筆，干脆把他丑丑的側臉一點點勾畫出來。

時針轉了一圈，我得意地端詳自己的杰作。

他的目光掃過來，難得地主動湊過來，把手搭我肩膀上，意外地咧開嘴角微微笑了起來。

別看他雖然憨憨的、傻傻的，性子卻倔得很。

印象中最深的事情莫過于他跟那些小女生一樣對自己的體重非常在意。

那時候飯堂的后門總是放著一桿磅秤。吃完午飯的時候，不少女生都偷偷溜去那里，先站在磅秤面前，接著把書本放下，書包摘下，水杯擱地上，就差把襪子脫了，才閉著眼站上去稱一稱自己的體重。

山鳴作為一個男孩子，再怎么感興趣也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去跟女生搶位置稱體重，所以他想了一個好方法——晚修下課后偷摸地去稱。

每當周三晚上值日的時候，我都能透過飯堂的玻璃門看見他偷偷摸摸的身影。他習慣性地貓著腰，輕輕地踮著腳踩上去，似乎對自己的體重數字有意見，他稱了一下還不過癮，還要時不時或踮高腳，或扎馬步，對著那體重指針入了魔，顯得又滑稽又可笑。

有一次我偷偷繞到他身后，慢慢湊近他，在他身后慢慢地伸出腳放在磅秤上，一點一點地悄悄用力。

磅秤上的數字一點一點增加，他擦了擦眼睛，彎下腰專注地盯著體重的刻度線，眼睛里射出亮光。

我迅速把腳拿開，“哐”的一聲，那指針“唰”地又劃回“50”的位置上。

他嚇了一跳，連忙往后瞧，赫然發現身后站了一個我。

他黑色的皮膚在暗黃的廚房燈光的映襯下泛著尷尬的紅色。

“你嚇死我了……”

他急忙跳下來，穿起鞋子就要走。

我才發現他這次稱體重居然把鞋子都脫了！

我捏緊鼻子，追上去，嫌棄地問他：“你稱體重要像個女生一樣連鞋子都脫嗎？至不至于啊？”

他憋了一會，回答道：“因為我想看看吃了飯有沒有真的增重了。”末了，他難得地問了我一句，“你體重多少？”

我勾著他的肩，得意地朝他咧嘴笑：“我比你重。”

他嘆息了一聲，而后又堅定地說：“我想增重！”

“為什么？”

“我……想去……”

“什么？”

“我想去——體校啊！”說著說著，他就迎著颯颯秋風跑了起來。

路燈把他的影子拉得更加瘦長，他單薄的身影在怒氣沖沖的秋風中晃悠悠的，保不準一會兒就要被刮倒在路旁。

每天早餐時他都一口氣吃下5個雞蛋，午飯晚飯都在飯堂里打了一大盤米飯坐在那里硬撐著吃下去，時不時還小聲請求我給他帶午餐肉。可即使這樣做，他寬大校服下藏著的依然還是清瘦的小身板。

我噎了噎，一時之間接不上話。

往往隱忍的男二號似乎心中都有一個偉大的理想，但他們的命運似乎可以隨意被作者擺弄，以至于很多作品里他們不是死亡，就是默默地離開主角的生活圈。

而山鳴，也在高二開學時，為了能做體育生轉去了隔壁的三中。

看著旁邊空蕩蕩的位置，我往他抽屜里摸索了幾下，幾張碎紙還留在里面，攤開一看，都是用有力的鋼筆字——50kg、51kg、52kg……

我揉揉干澀的眼睛，想在腦海里搜尋一些與他有關的回憶，卻只冒出他的那句堅定的話語——“我想考體校啊！”

蟲鳴不停，磅秤還在這霧氣中靜靜掉著油漆，那個清瘦的少年卻慢慢淡出了我的高中生活，有時候想起來也只在腦海閃過一張模糊的笑臉。

年年今夜，月華如練，山鳴依舊，長是人千里。

編后：小說里，男一號都是光芒萬丈，永遠的C位;男二號卻是黯然失色，永遠的陪襯。可在我們自己的人生里，自己就是永遠的C位，哪怕我們有多少缺陷，也要像山鳴一樣，不能停下追夢的腳步。

編輯/張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