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飛
《新時代文論與審美之思》,范玉剛著,人民出版社,2019當今中國已經進入歷史發展的“新時代”,新時代呼喚時代所需要的文化藝術,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指出的,“在人類發展的每一個重大歷史關頭,文藝都能發時代之先聲、開社會之先風、啟智慧之先河,成為時代變遷和社會變革的先導”。而文藝的繁榮發展又必然內含和要求文藝理論的創新建設、文藝理論學術話語的概況與表達。今天我們所面臨的文藝現狀既是真正“無愧于時代”的優秀文藝作品供給仍顯不足,更是文藝理論研究相對于時代前行和文藝實踐之需的稍顯疏離與滯后。令人欣喜的是,近年來許多學者在自覺地回應新時代的理論需要,積極推進新時代的文論理論體系建設和學術話語更新,及至目前已經有一批具有相當學術成色和理論品格的學術成果公開發表出來。2019年由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中央黨校文史部范玉剛教授的專著《新時代文論與審美之思》就是其中的一部。在這部作品中,作者圍繞“馬克思主義文論與美學的當代建構”“文論話語體系建構的方法論與資源闡釋”“面向新時代的文藝批評實踐”三方面的議題著力進行了探索,試圖“在中外文明互鑒的視野中梳理新時代文論話語體系建構的價值指向及其現實闡釋效力”(作者語)。顯然,這些研究工作對于新時代中國的文藝理論體系建設是非常重要和及時的。
一
范玉剛教授的這部著作具有非常鮮明的問題意識,其總的問題就是如何構建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文藝理論話語體系。這既是時下中國的一個時代之需,又是一個時代之問。今天,一方面中國人民總體上已經踏上了追求美好生活的時代節拍,美和文藝已經不再是高不可攀的“陽春白雪”而是日益成為廣大人民日常生活的迫切需要,但是另一方面,在市場化、世俗化大潮的沖刷下,在社會分化和價值取向日益多元化的現實語境中,人們需要什么樣的文藝?文藝為了誰?我們還要不要、能不能堅守馬克思主義以人民為中心、文藝為了人民的文藝立場?新時代又應當如何堅持和推進馬克思主義文論和美學理論話語體系?對于這一系列重大的理論和實踐問題,就筆者閱讀后的粗淺理解,范玉剛教授在這部著作中主要是從以下三個角度來進行學理分析和證成的。
首先,作者從理論上澄清了文藝同時代、社會現實的密切關聯,澄清新時代文藝的“時代內涵”與“時代要求”。所謂“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文藝是時代前進的號角,最能代表一個時代的風貌,最能引領一個時代的風氣”。新時代,我們應該發展出什么樣的文藝理論學術話語體系,要回答這個問題,需要以對新時代的深刻洞察為前提,更確切地說需要以什么樣的“歷史觀”和“歷史意識”為前提。作為時代之產物的文藝,當然要因應時代的特點和要求,要扎根于時代,扎根于現實生活,“在與時代同頻共振中”去鍛造文藝的精品。但是,抓住時代并非只是簡單地追隨時代、反映時代。真正的藝術家不會是時代的“應聲蟲”,優秀的文藝作品也并不是粗陋的“現實主義”“表現主義”“表象主義”,只是摹寫出時代的“映像”和“回響”,它需要站在歷史發展的角度,從未來的視野來觀照今天的現實,給人以慰藉、光明和希望,在會通歷史的過去與現實中,為人們打開未來的美好愿景,激發人們擁抱未來的信心和勇氣。因此,“大作家歌德強調真正的藝術家必須堅持獨立自主性”,他不會匍匐沉淪于現實的洪流,不會人云亦云陷于庸常,而是有著“對時代的深刻思考和藝術追求”。既深刻地洞察和反映現實,又能超越和引領現實,把現實放到宏大的歷史脈絡中去展現和表達,這是新時代文藝創作需要具備的“歷史觀念”和“歷史意識”。
其次,作者深入剖析了新時代的文藝是“以人民為中心”的文藝,“以人民為中心”是新時代文藝理論的根本價值取向。因此,如何理解“人民”就成為一個十分關鍵的問題。作者認為“人民”這個概念在文藝發展史上不是“現成的僵化的”,而是“歷史的流動的”。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揚棄了近代哲學中單純作為一個主體性概念表達的“人”,既強調建立在健全人格之上的每一個人的獨立自主與尊嚴、人的自由與解放,又強調未來共產主義追求的根本目標是“每一個人的自由全面發展是一切人自由全面發展的前提”。同時,馬克思主義祈愿的是有人格尊嚴、自由平等的個體之間的真正聯合與合作,個體與集體之間的完全和解,“未來的共產主義社會是一個自由人的聯合體”,它是一個真正的而不是虛假、虛幻的共同體。基于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立場和觀點,新時代的“人民”概念既發揚了其“集合性”的基本內涵,又突顯了其真實“個體性”的一面。作者認為,強調立足中國文藝實踐闡釋建構新時代的中國文藝理論學術話語體系,需要明確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學術研究導向,需要在實踐和學術研究中以“人民”內涵的豐富和包容性的增強,在歷史的回歸中高揚“類的意義”上的人的價值——人的自由全面發展,以“人民性”的高揚推動社會主義文藝的繁榮發展。
最后,作者在堅定文化自信、捍衛“中國文論主體性”的根本立場上,基于開放包容、理性進步的文明意識,超越了一般的“本土性”“民族性”理論訴求,轉而采用“中國性”來對中國的文藝理論體系構建進行方向性的理論勾畫。在作者看來,新時代的中國文藝理論必然是“中國性”的,它必須要扎根“中國問題”意識、中國審美經驗,必須是對“中國經驗”的有效總結與表達。但同時,作者認為對于現代中國的文藝或審美經驗的“中國性”的界定必須將“獨特性表達和普遍性價值訴求”結合起來。作者明確提出,“當下的中國是世界的中國”,“中國文論和美學發展既要有文化本位意識,更要有世界眼光和全球視野,更要凸顯文明互鑒和文明共識”。誠如斯言,就此我們似乎可以合理推論,“中國經驗”不應當是狹隘民族主義的概念和話語表達,它必須放到整個人類的現代文明發展進程中去理解和把握;“中國經驗”也不是一種局限于特殊性的地方性知識,它本身就具有普遍性、世界性的參照和借鑒意義。因此,“中國經驗”的學術理論化也必須是開放、以我為主“海納百川”的,它不能是關起門來自說自話,而只能是在中國現實的地基上憑借博大的學術胸懷、敏銳的問題意識和堅強的學術勇氣去打通“中”“西”“馬”,充分借鑒吸收古今中外各種有益的理論資源。可以說,最終只有理論的高度與深度、貫通與圓融、科學性與真理性,才是真正能夠體現中國氣派、中國格局的學術標準,才是對“中國性”的最好詮釋。
二
著眼于建構新時代中國文藝理論學術話語體系這一學術目標,作者有著強烈的理論突破和理論創新意識,著力探尋新的研究范式與理論建構模式。這構成了該書中篇的主要內容。在這部分,作者通過歷史與當下、理論與現實相結合的考察,對“十七年時期”中國美學的本質主義的認識論—反映論研究范式進行了仔細而全面的考辨清理;對西方文論的“強制闡釋”進行了拆解與揚棄;就各種西方理論在中國的“理論旅行”、大行其道,時下文藝研究對各種文藝場域外理論的“征用”與“理論轉場”等理論現象和問題進行了深入辨析;對一種回歸“生活世界”、回歸當代中國文藝現實的文藝和美學理論研究提出了明確的期許。作者提出他倡導一種“視界融合、多學科交叉、跨界”的研究范式,“一種多元化的包容性對話體范式”;更明確地提出要從“美是什么”的認識論追問轉換到“美學何為”的本體論—存在論研究上。就筆者的粗淺理解,這背后的深層學術機理就是在主張建立一種存在—價值論或價值—存在論的文藝和美學理論圖式。
按照作者的看法,我國20世紀五六十年代關于“美的本質”的“美學大討論”,實際上一直局限在主客二分的認識論框架中打轉轉,其時的各派觀點都是在“用本質主義的思維方式”把“美”當作一個人(主體)之外獨立存在的實體—客體去觀照和認識。問題是,離開了人,離開了人的生活,又如何可能把握“美”,甚至何所謂“美抑或不美”呢?所以,作者顯然贊成說“美是一種價值,是世界、客體對主體人的意義”,主張“美的本體論其實是美的存在論,只有引入價值論維度,才能走出美的本質論爭的泥淖”,進而提出美學和文藝研究應當拋棄“美是什么”的問題,聚焦于“美學何為”上。
這種存在論、價值論的理論轉向與話語體系建構模式至少具有以下特點:第一,它實現了文藝和美學理論向著人的真實生活的回歸,著眼于從人本真的生命存在、健全的生活來探究美和文藝的特性與意義,即為什么人需要美,為什么人需要過一種美的生活?進而,它可以直接切入當下的現實生活繼續追問美和文藝如何能夠更好地發揮這種作用,在人的現代社會生活中應當如何創造出真正美的文藝作品,引導人們過一種有美的追求和趣味的生活。這樣,就避免了文藝理論成為一種疏離于社會現實、文藝實踐的“理論游戲”,只知道鼓吹不近人情、不食人間煙火式的崇高和純粹;同時也為破除“國家話語(政策話語)、市場話語(大眾話語)和精英話語(精英話語)之間的藩籬”奠定了堅實的基礎。第二,它將新時代文藝和美學理論話語體系置入“人—社會—文化—價值”這個更為宏闊全面的理論視境與論域,實現了文藝、美學研究與文化研究的視角超越與視域融合,從而可以不再糾結于文學研究的內部研究與外部研究之爭,合理地把國家的文化政策、文化管理體制、文化產業、文化市場,社會生活中的消費文化現象,個人的文藝鑒賞和文藝創作等問題全部納入自己研究的范圍之內。第三,它以價值論的方式不斷追問好的、真正的文藝應當是怎樣的,從而捍衛并高度弘揚了馬克思主義主體性的人文價值理想,對新時代文藝理論和實踐所應有的價值取向做出了明確的回答。
三
由此觀之,作者很明顯是著眼于中國近代以來的社會歷史文化變遷來看待今天中國的文化現實和未來的文化走向,把社會的根本性轉型重構、文化的轉化重建與文明的提升作為穿透今天中國種種文化現象背后的深層實質,進行的是一種“寬泛意義”上的“文學研究”和“文論話語體系構建”,其研究的對象遠遠超出了傳統意義上經典的文學文本和文藝作品,擴大到現代社會生活中的各種真實發生的文化現象和各種帶有“文化性”的產品、符號。
這里可能產生的問題在于,注重從社會歷史發展過程的視角來觀照審美和文藝的問題,強調文化藝術的社會功能,是否意味著將文化藝術等同于意識形態,是否會導致文學性(文學精神)、藝術性的退化乃至于消解?在新時代文藝理論話語體系的建構中又應當如何處理審美與政治的關系?
筆者認為范玉剛教授還有一條容易被人忽略的思路,就是主張回歸現代日常生活,著眼于每個人的自由全面發展來建設新時代的文藝和文藝理論。其實文藝和審美最終指向的就是“完善的人性”,就是要促成“完整的人”“豐富的人”。而這也正是政治、社會、人民對于文藝的期待和召喚。因此,強調文化藝術的社會功能與保持文藝自身的特性與獨立、文藝的審美性和政治性要求是完全可以統一起來的。新時代的文藝建設無論從哪個角度去看,都是要充分發揮文藝“文以載道”“以文化人”“化育人心”的教化作用,都是要構建適應新時代的文藝教化系統。在今天世俗化、多樣化的社會場域中,社會主義文藝的建設發展必須既要做到“大眾化”——充分滿足人民大眾的精神文化需求,又要做到“化大眾”——以精致的作品、高尚的精神、深刻的思想去打動人、教育人、提升人。這是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藝的存在邏輯,也是它內在的價值旨歸。
作者單位:中共中央黨校
(責任編輯?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