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磊
作為80后女作家,孫頻的創作體現出跨越青春寫作的蒼涼與凜冽,與50年代出生的女作家風格相近,她曾談及從少年時代就開始閱讀50后女作家的小說,并被她們嚴肅的文學觀和鮮明的女性書寫所影響。而在外國作家中,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孫頻最喜愛的作家之一。正如法國文藝理論家克里斯蒂娃指出的:“任何文本都是引語的鑲嵌品構成的,任何文本都是對另一文本的吸收和改編。”[1]每一位作家都會受到前輩作家的影響,當下的創作是與前輩作家之間的對話,孫頻恰恰接收了陀思妥耶夫斯基遺贈的文學漂流瓶,體現了文學的傳承性特點。
一、“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小人物
在19世紀俄羅斯文學中,普希金開創了描寫“小人物”的傳統,之后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訶夫等作家繼承并發展了這一人物類型,成為俄國文學中的一道特殊風景。陀思妥耶夫斯基善于描寫那些處在社會底層的“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小人物,這些小人物往往身份卑微,他們認為承受苦難是走向天堂的必由之路,通過承受苦難可以實現自我救贖。由于受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深刻影響,孫頻的小說同樣擅長描寫處于社會底層的小人物,講述“‘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在面對創痛屈辱時的毀滅與自我救贖的故事”[2]。
談及為何對底層人物情有獨鐘,孫頻寫道:“我喜歡寫小人物,因為從小見到的看到的都是小人物,自己也一直是一個掙扎在生活中的小人物,我覺得小人物才是生活的本來面目,他們代表著平凡,努力,倔強,丑陋,慈悲,罪惡,還有必將到來的死亡和對生的渴望?!盵3]在《乩身》《不速之客》《假面》《同體》等小說中,孫頻筆下塑造了一系列“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小人物。這類人物時而是雙目失明被遺棄的女盲人、大學中的“貧困生”、高學歷的大齡“剩女”,時而是“紅燈區”的出賣肉體者等。正如評論家所說,孫頻的小說“誠實地觸碰到了一些大時代的秘密信息:祛魅的時代、城鄉接合部的生活、地域化的山西世界、故鄉”[4]。
在小說《乩身》中,常勇和楊德清是兩個處在社會底層、卑微渺小得如同“蟲豸”一般的人物。他們活在人世間,千方百計想要維護一絲可憐的尊嚴,最終在走向死亡的過程中獲得救贖。
常勇一歲半時因意外而雙目失明,被父母遺棄后跟著爺爺一起長大,爺爺給她改名為常勇,要求她像男人一樣活著,甚至要求她必須像男人一樣站著撒尿。因為爺爺知道,讓她活下去的唯一辦法就是讓她變成男人存活在這世界上。因而,對于常勇而言,“女性成了她的一種疾病,一種恥辱,一種遙遠而模糊的幻影”[5]5。爺爺去世之后,常勇本想依靠給人算命來維持生計,可她幾乎沒有生意,只能半夜到垃圾堆上去找吃的。后來常勇還是被強奸了,而她竟然愛上了強奸她的人,因為這個人終于讓她做了一次女人。常勇的可憐之處在于,為了生存不得不隱匿女性的身份和情感,最終成為他人眼中的不男不女的“陰陽人”。
小說中的另一人物楊德清與常勇同病相憐,“十幾歲上便相繼沒了父母”,變成了四處流浪的“竄房檐的”,甚至為了謀生,他專吃死人家的飯,抬過棺材,捧過童男童女,專捧死人的東西。到了二十幾歲的年齡,“平日里人們見了他連躲都來不及,哪個女人愿意嫁給他?”所以,在一次喪禮的幫忙中,楊德清將兩爿血淋淋的豬肉扛到廚房,半天沒有出來。此時楊德清被壓抑的欲望被新鮮豬肉上的一個洞所刺激,“不能和女人做,總能和豬肉做吧,他就是死也死得其所了”。楊德清看似也和其他人一樣活著,但本質上卑微到不配有欲望、不配有男女情感的地步。他的性欲對象從女人變成豬肉,在與豬肉的交媾中,楊德清徹底將自己降格為動物,如蟲豸一般卑微地活著。
常勇誤以為強奸她的人是楊德清,而楊德清覺得常勇比他更加弱小,所以經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來看望常勇。在常勇這里,楊德清感受到被需要、被認可,感受到人應有的尊嚴,甚至漸漸找到一種家的感覺。臘月里,他提議二人在迎神賽社中做馬裨,表演穿杖。馬裨往往是社會中底層的人來扮演,而穿杖時需要用一根鋼釬穿過兩個人的腮幫子,將兩個人穿在一起。在他看來,這是他們唯一的一次機會,只有通過成為乩身,通過這種極端的自虐,才能找回些許作為人的尊嚴。
“就在這一瞬間,楊德清忽然有了一種正站在燈光華麗的舞臺上的錯覺,他正衣著優雅得體地站在燈光深處受著所有人的膜拜。他甚至微微笑了一下,一使勁,那支鋼釬就穿過腮幫子戳進他嘴里了,人群一聲驚呼,有的人捂住了眼睛卻又馬上透過指縫觀看?!盵5]35
在眾人眼中難以承受的疼痛,在楊德清看來卻是一種能帶來快感的享受,因為在這短暫的被觀看、被膜拜的過程中,曾經被鄙視、被唾棄的恥辱消失了,而自戕產生的痛感轉化為受虐的快感,在他的心中,漸漸升騰起某種神性的崇高。此次表演穿杖之后,楊德清開始四處進行各種自戕式的可怕表演,表演越危險,觀看的人越是敬畏他,覺得他已經被神靈附體,而他依靠這種方式來遠離曾經的恥辱。楊德清一次次以自戕來捍衛那一點可憐的尊嚴,最終因傷口感染,凄慘地死在常勇的炕上。
而常勇在穿杖之后成為乩身,她認為自己確實是被神靈附了身的,不再是一個凡人,甚至漸漸喜歡上被人圍觀的感覺,仿佛成了“人、神臨界處的一個優伶,在燈火輝煌處供眾生賞玩”。小說的結尾,常勇在眾人的圍觀中走向自焚,火苗迸發的那一瞬間,她想告訴死去的楊德清:“我們憑著自己的力量終于沖出了自己的地獄。你是,我也是。多么好,我們都不是餓死的,也不是被人打死的?!盵5]51她的盲眼竟然于金色火焰中第一次看到了自己作為女性的裊娜身影,自從常勇的女性身份被閹割之后,她終于在火中獲得了救贖。
對于這些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小人物,尊嚴是一種奢望,而想要維護尊嚴,就極容易受到侮辱,受辱之后的感覺就是羞恥,所以孫頻認為:“我寫尊嚴和羞恥的時候本身就是在強烈表達一種渴求,人類的一種基本渴求,就是有尊嚴地活著?!盵6]
二、敘事的復調性
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中的“復調性”使其有別于傳統的“獨白型”小說,而“對話”成為陀氏復調小說的標志性特點。在巴赫金看來,自我存在于他人意識和自我意識的接壤處,“一個意識無法自給自足,無法生存,僅僅為了他人,通過他人,在他人的幫助下我才展示自我,認識自我,保持自我。最重要的構成自我意識的行為,是確定對他人意識的關系”,所以,“單一的聲音,什么也結束不了,什么也解決不了。兩個聲音才是生命的最低條件,生存的最低條件”。[7]在陀氏的“全面對話”小說中,作者不再是統攝全局的“上帝”,作品中的人物也不再是作者精神的簡單代言人,而是與作者處于一個平等對話的關系,同時作品中的人物之間也展開對話,以及人物自身性格分裂也形成對話。因此,《罪與罰》《卡拉瑪佐夫兄弟》《地下室手記》等小說中,人物不斷與他人、與自我進行爭辯,使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復調小說呈現出一種開放性的對話關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復調藝術影響了孫頻的創作,她在《一萬種黎明》《自由故》《夜無眠》等小說中,體現了多聲部的復調敘事特色。
在《自由故》中,呂明月在即將博士畢業之前放棄了學位,跑到德令哈去尋找理想中的自由和人生。在決定退學的那個晚上,呂明月清醒地感覺到原來她的身體里隱藏著一個又一個自己,人物自身分化出許多不同的自我,她們發出不同的聲音,使得呂明月面目全非。與此同時,孫頻在小說中設置了一個與呂明月形成呼應的人物,每每在關鍵時刻,桑小萍都發出不同的聲音。
呂明月在德令哈待了幾個月之后,有一天發信息給桑小萍,“女人,今晚我忽然覺得從沒有過的孤獨,我現在有大片大片的空白時間,沒有人再逼我趕我,為什么我卻還是覺得不自由”。桑小萍的回答是“那是你還不習慣,就像你戴枷鎖戴得時間太長了,就算給你摘掉了,你還是會保持著原來的姿勢走路”[8]48。后來當王發財向呂明月表白之后,呂明月毫不留情地拒絕,甚至因為和王發財睡了一覺而感到內疚和羞愧。她和桑小萍再一次展開對話:“女人,你說為什么真的有個男人愿意對我好,我還是這樣孤獨這樣不自由?”另一個聲音回答她:“你們知識分子就這樣,得意時做做儒家和寵婦,失意時做做道家和棄婦,還要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如果換個時代你其實愿意做的是一個女成吉思汗。所以一個人對你好怎么能夠用?”[8]57看似兩個女人之間的對話,其實代表著人物內心的兩種不同聲音,人物內心兩個分裂的自我。這種復調性敘事的特點在后面又多次呈現出來。
最后,呂明月在一個小公司里給老板當秘書,這個年近60的男人對呂明月展開追求。呂明月的虛榮心極度膨脹,她迫不及待地想將這個消息告訴桑小萍。此時呂明月在鏡子深處看到了桑小萍,她們經??粗舜?,相依為命但又相互厭惡,兩個分裂的自我以這種形式同時存在于呂明月的意識中。
除了人物自我的分裂和對話之外,不同的人物會發出自己的聲音,形成互相交織的對話?!蹲杂晒省分械耐醢l財是一個亡命天涯的在逃犯,來到德令哈安定下來之后,他知道自己的自由和人生隨時會中止,所以狂熱地熱愛著每一天。早上一起來,王發財的歌聲就會響起來,而且每天風雨無阻地都會從菜市場為自己買一枝玫瑰花。在二人之間的矛盾激烈爆發后,呂明月質問王發財有沒有愛過她,王發財回答:“我們都是些卑微的人物,沒有人會在乎我們的生死。今天我們活著,也許明天我們就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所以我總是拼命地想去愛我活在世上的每一天,去愛我遇到的每一個人?!痹趨蚊髟乱驅ふ易杂啥萑胧纯嘀畷r,王發財告訴她說:“也許,你的自由就是被束縛,被一樣東西緊緊地束縛著你才會感到自由。有的人天生適合戴著腳鐐跳舞。你就是?!盵8]66-67對于自由和愛情,王發財發出了不同的聲音,和呂明月、桑小萍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就像一部交響樂一般。
所以,孫頻的小說繼承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的“復調性”特點,而巴赫金將這種處于話語層面的對話稱為“微型對話”,通過這種對話的方式,她筆下的人物進一步顯現出其心理上的問題。正如孫頻所說:“我的小說屬于往精神深處走得比較‘內化的小說,我只對研究人的心理感興趣?!绷硪环矫妫昂芏嗳硕际侨绱恕總€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心理疾病或者病態人格”[9]。
三、人性之罪與罰
孫頻的小說中很少宏大敘事或者復雜的人物關系,擅長對人性進行深入挖掘,力圖展現對于人物內在的深入剖析。她談及將人物置于某種絕境和精神上炙烤的原因,一方面是因為“本身是一個內向追尋挖掘的寫作者,對人物精神世界的挖掘充滿興趣”;另一方面,“這種拷問氣質可能是受陀思妥耶夫斯基影響”。[3]
《月煞》中講述了小鎮上祖孫三人的悲慘遭遇,體現了孫頻對于人性的深層思索。祖母張翠芬30歲守寡,獨自承擔起家庭的重擔,將女兒劉愛華撫養成人。心高氣傲的劉愛華在高考中,因看錯時間,最終只考取了一所很普通的大學。大學畢業時,劉愛華本來準備和深愛著的男友結婚,卻被母親張翠芬叫了回去,從此成為永別。張翠芬將女兒劉愛華當作自己后半生唯一的依靠,所以她自私地想將女兒留在身邊,逼她在縣城里嫁人、找工作。劉愛華的男友千辛萬苦地找尋過來,張翠芬卻告訴他,劉愛華已經嫁人,嫁到縣城里去了。此時的劉愛華正被母親關在東廂房里。一個月之后,張翠芬突然發現女兒的目光變了,似乎變成了一個陌生人,最終徹底地瘋掉了。劉愛華經常一個人在外面亂跑,后來被人強奸之后,生下了女兒劉水蓮。祖孫三人就靠張翠芬經營一個小煙攤和織點毛線襪維持生活,成為小鎮人眼中的一種另類存在。
其實,劉愛華的發瘋、劉水蓮的出生,何嘗不是對張翠芬人性之自私的一種懲罰呢。當年因為她的私心,劉愛華從一個朝氣蓬勃的大學生變為年輕的瘋女人,落得被幾個男人強奸的下場。祖母張翠芬默默地承擔著一切,忍受著命運對她的懲罰。每當劉愛華病重的時候,母親張翠芬每天都要出門尋找,找到后再拉著她的手把她拉回家,就像找一個貪玩的孩子一樣。清醒之后的劉愛華無法接受瘋癲了18年的殘酷事實,最終選擇用死亡的方式結束曾經的恥辱。當劉水蓮質問張翠芬為什么要讓一個瘋子生下她來受苦時,祖母痛苦萬分地回憶道:“第二年的春天,我忽然發現她懷孕了……我也暗暗地去查過到底是誰做的孽事,可是,天哪,我再也查不下去了,因為,不是一個人強奸過她,不是一個人哪……我還去哪里找?都是我做的孽?!盵10]高考之后,劉水蓮考取了省城的一所大專,盡管她知道祖母張翠芬根本無力供她上學,但還是將錄取通知書放在祖母面前,認為這是祖母應該接受的懲罰。
張翠芬忽然站了起來,對劉水蓮說,跟我走。于是祖孫兩人在一個明亮的夜晚,開始了她們的討債之行,而當年強奸過劉愛華的那些男人,都將經歷一場人性之罪與罰的沖擊,都將面對人性的無情拷問。在這個有月亮的晚上,她們一共敲開了九家人的院門,終于把8個男人的錢先后要到了手,這8個男人都在為自己18年前的罪孽還債,現在祖孫二人的討債是他們應該接受的懲罰。幾天后,在一個殘月之夜,她們再次來到第九個男人家里,這個男人極有可能是劉水蓮的生父,但是在所有的男人中,這個叫王滿水的男人最為冷漠、無情。盡管張翠芬和劉水蓮住在了他家的院子里,但他對二人熟視無睹。這場決斗全鎮人早已知曉,而且鎮上的女人用拒絕到王滿水小賣鋪買東西來默默支持這兩個女人,男人們來這里買煙的也越來越少。也許當年強奸過劉愛華的人不止這9個人,可是在18年之后,這些躲在暗處的男人早已心懷愧疚,他們通過刻意疏遠王滿水來默默聲援張翠芬。
祖孫二人在和王滿水對峙6天之后,祖母張翠芬選擇了一種極端的方式來追債。她在王滿水家的院子里,將滾燙的開水舉過頭頂,她只說了一句:“‘你這是還不還債?說完,她舉著水壺的那兩只手忽然一斜,整壺滾燙的開水冒著雪白的蒸汽向她的頭上臉上奔去,像一道雪白的瀑布。在那一瞬間,她就像是站在一幅畫中一樣,正沐浴在陶罐中流出來的泉水中?!盵10]鎮上的老人們聽聞張翠芬受傷后,紛紛去醫院看她,她用這種極端的反抗贏得了人們的尊重。最后,全村人都來為劉水蓮送行,在汽車開動的一瞬間,她在人群里看到了那幾個熟悉的面孔。他們默默地注視著她,她隔著玻璃與他們對視著。劉水蓮最終選擇原諒當年的那些施暴者。
孫頻的小說屬于“內傾化”的寫作,將人物的內心、人性的細微之處進行細致剖析,展現在讀者面前,這一特點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創作是相通的。正如孫頻所說,一位作家能被另一位作家所影響,那肯定是真正熱愛他的作品,而孫頻就是接收到文學漂流瓶的后代里的作家,她的創作跨越了時空界限而體現出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相似性。
雖然孫頻的小說中涉及底層寫作、小人物及悲劇性主題,但是她的小說在對人性展開審視、批判的同時,也展現出人性中的善良與溫情,在強烈的張力之中展現人性的復雜,使讀者看到了希望。
[基金項目:山西省社會科學界聯合會2017年重點課題“比較文學視野中的三晉新銳作家研究”(項目編號:SSKLZDKT2017056)。]
注釋
[1]王瑾.互文性[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1.
[2]徐勇.城市的邊緣人與游蕩者——讀孫頻的三部中篇[J].名作欣賞(上旬刊),2014(11).
[3]專訪80后作家孫頻:中國“生產”不出阿倫特和桑塔格[OL].澎湃新聞,2017-12-27.
[4]項靜.塵世的恐慌和安慰——孫頻小說閱讀札記[J].名作欣賞(上旬刊),2014(11).
[5]孫頻.鹽[M].北京: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7.
[6]孫頻,走走.寫作的時候,有沒有快感很重要[J].野草,2015(5).
[7][蘇]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M].白春仁,顧亞玲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8:344.
[8]孫頻.自由故[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16.
[9]孫頻.我要寫人性的復雜[N].烏魯木齊晚報,2015-6-25.
[10]孫頻.月煞[J].上海文學,2013(2).
作者單位:山西師范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郎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