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辰
摘 要 后疫情時代,網絡社交形態多元化,展覽自己的“失敗”成為當下一種新型的社交模式。通過網絡民族志,以小鎮做題家為考察對象,探討“失敗展覽”現象產生的多重影響,深挖“失敗展覽”現象背后折射的社會心理和文化結構轉型。研究發現技術賦能、心態焦慮、群體孤獨是引致“失敗展覽”現象背后的原因,此現象同時對社交話語的轉向、群體身份認同、情感社交產生了不可忽視的影響。
關鍵詞 網絡空間;網絡新社交;小鎮做題家;“失敗展覽”;社交新模式
中圖分類號 G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6-0360(2021)20-0082-04
基金項目:本文系南京林業大學高層次人才引進項目“建設性傳播:網絡社區傳播及治理轉型研究”(項目編號:163080040)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2020年5月豆瓣社區成立了“985廢物引進計劃”小組(以下簡稱為“計劃”小組),引起了不少社會關注。小組成員自稱是小鎮做題家,進入大學后他們發現曾經“優等生”的光環消失,比照日常生活中乘地鐵、喝咖啡的細節,對比城市背景同齡人的英語口語、社交能力等,都讓“小鎮青年”備受挫折,滋生“自己除了做題什么都不會”的感慨。畢業踏入社會后,普通的家境、非本地戶籍、父母的溝通能力和支持水平等因素,更讓他們難以轉化情緒,覺得“我真是個five(廢物)”。小組介紹稱其宗旨為“分享失敗故事,討論如何脫困”。
袤則市場研究咨詢發布的《2020大社交趨勢觀察報告》將小鎮做題家展覽自己“失敗”經歷的現象歸結為一種新的社交模式,即“失敗展覽”。社區中的交往將“自我揭示作為社交紐帶”,“自我”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個人將內在的情感好惡外化為交往紐帶,通過展示內心和揭示自我來與他人建立情感聯系,甚至對“真誠”形成了一種強迫性的要求[1]。
本文以“失敗展覽”現象為例,使用網絡民族志的研究方法,以小鎮做題家在社交媒體中留下的數字痕跡為分析材料,主要包含知乎話題的熱門回答和豆瓣“計劃”小組(小鎮做題家概念原出處)的線上田野,經過整理與篩選對具有代表性的文本進行分析,歸納得出小鎮做題家“失敗展覽”現象產生的原因及影響,進而追溯該現象背后折射的社會心理和文化結構轉型。
戈夫曼將自我呈現動機歸為“向上流動”,即個體通過表演性質的自我呈現,獲得物質及精神獎賞,獲得來自上層階級的青睞,以實現向社會上層流動的目的[2]。從顯性的角度看待,小鎮做題家展覽“失敗”的自我呈現方式與戈夫曼所述的“向上流動”觀點是相悖的,作為一種新型的社交模式,“失敗展覽”現象折射豐富多元的社會文化構成和青年群體心理變化,下面從技術、個體、群體三個方面進行簡要分析。
1.1 技術賦能:數字技術重構傳統關系網絡
費孝通指出傳統關系網無論是血緣還是地緣,都存在穩定性、確定性和鮮明的層次感,形成了差序格局[3]。隨著現代數字技術的出現,人們對血緣、地緣的依賴性受到了極大的沖擊,數字技術在很大程度上彌補了傳統社交之所不及,人們交往不再拘泥于血緣、地緣,而是以個人為原點,如射線般放射而出,將全世界的人們相連[4]。線上社交徹底解放了時空,釋放了人們的內在交往意愿,興趣成為人們交往好友的新準則。人們對社交擁有了更多自主權,再小眾的人群也能更快速地找到有歸屬感的社區,基于不同的網絡社交平臺,人們能實施不同的自我展露和交往策略,體驗不同的樂趣,同時社交圈層化孕育了多元豐富的亞文化[5]。
1.2 焦慮心態:對“向上流動”的渴望與“向下沉淪”的恐懼
小鎮做題家的“失敗展覽”不是說他們能力和知識欠缺,而是指出路的問題。小鎮做題家的困惑是,良好的高等教育沒有給他們帶來相應的經濟回報或社會資本。小鎮做題家作為受過良好教育的小鎮青年,他們中的大多數通過自己的努力留在了城市,并且獲得了與自身教育程度相匹配的職位,本應屬于社會的“預備中產階層”。但由于社會向上流動通道的窄化,以及社會不穩定因素的增多,年輕人的“預備中產”身份遲遲難以“轉正”,出于對向上流動的渴望和對向下“沉淪”的恐懼,他們陷入焦慮、身心俱疲[6]。高熱度討論貼《經歷&共鳴:985碩士,月薪三千》中作者寫道“寫下這些主要是想發泄一下,順便希望幫到同樣在迷茫期的內卷受害者”;“很明顯,大學生活讓很多人誤以為真正跟其他優秀同學站在同一起跑線了,而出了學校就被打回原形”。“失敗展覽”更像是人們面對挫折尋找意義、自我關懷和抱團取暖的方式,這種聚集的方式有溫和反抗的意味。
1.3 群體孤獨:社會交往的需求
雪莉·特克爾用“群體性孤獨”(Alone together) 來表述現代人的社會生活狀態[7],很多人因長時間沉迷于網絡世界的虛擬社交而減弱了現實生活中與人交際的正常能力,從而產生人群疏離感,感到孤獨。當前,人際疏離的社會現實使得個體的這些基本需要在現實生活中得不到滿足,從而產生強大的內驅力,促使個體轉向網絡的虛擬環境中尋求情感交流和宣泄[3]。反之,換個角度看“群體性孤獨”,應該看到“硬幣”的另一面,互聯網也給我們提供了獲取社會支持(social support)的新途徑[8]。線上社交作為線下社交的補充,拓展了人們社會交往的觸角,滿足了人類社會交往的新需求[9]。
社交需求隸屬于馬斯洛需求理論的第三個層次,即在人類的生理需求和安全需求滿足之后,社交需求可以進一步理解為情感和歸屬的需要[10]。獨生子女是當代社會結構與關系結構的真實寫照,他們生活在城市的鋼筋“森林”里,父母工作繁忙,長時間一個人獨處,很難體會到親情、友情或者愛情的溫暖和美好,他們感情得不到傾訴和表達。社交媒體的出現滿足了這些青年群體社交的需求,通過網絡,他們在“云上”彼此連接,尋求慰藉。
研究發現,“失敗展覽”現象對公共交往、群體交往和人際交往三方面具有明顯的影響:首先,在公共交往層面,“失敗展覽”現象與青年群體“自嘲”的社交話語轉向具有內在一致性;其次,在群體交往層面,“失敗展覽”有利于凝結群體認同;最后,在人際交往層面,“失敗展覽”作為一種新型的社交模式,它所呈現的弱連接屬性,有利于形成真誠的情感社交。
2.1 話語轉向:自嘲成為一種社交禮儀和話語范式
自嘲 (Self-mockery)是處于窘境的人們為緩解尷尬氛圍采取的言語策略,自嘲者通過矮化自身形象的方式來釋放壓抑的情緒,從而獲得心理寬慰和精神愉悅。當前自嘲現象從現實社會延伸至網絡社會,使用人群則以活躍于社交媒體平臺的網絡亞文化群體為主,呈現出青年集體性自嘲的流行趨勢[11]。文章《頂尖高校:績點考核下的人生突圍》將大學生面臨的“內卷困境”從部分群體的自我戲謔轉變為社會公共議題,“廢物是我”“是我不配”“膜拜大佬”等隨之也成為網絡流行詞匯,這種通過捧殺他人并貶低自己的對話方式成為了一種新的社交禮儀和話語范式[12]。但冠以“廢物”之名的自嘲“失敗”,在本質上不是完全的頹喪,反而是另一種“上進”的表現。2017年英國瓦爾基基金會《全球公民資質調查》顯示,與富裕國家青年普遍存在的主動失業相比,中國青年的求職態度最為積極。豆瓣用戶“Allons-y”發帖稱“投出了50份簡歷依然沒有回音、這是逼我創業嗎”“手握Costa在咖啡廳里吹空調,共享經濟、封面畫作,等于濃厚的都市精英質感”。在積極的進取心和巨大的現實壓力之間,當代青年人成為背負高壓前進的一代。自嘲成為他們緩解焦慮,努力與自己和解的方式,在自嘲背后延伸出“良性心理防御機制”,充滿著對未來的積極情緒態度[13]。
2.2 群體歸屬:“他者”到“我們”的身份找尋
群體之間的身份認同,回答的是“我們是誰”的問題[14]。豆瓣小組群體成員之間的身份認同建構,是通過感知內部的同一性(即我們群體的歸屬)和外部的差異性(即他們群體的劃分)這一過程來完成的[15]。“計劃”小組設立了較高的進組門檻,想要加入其中需要發送入組申請并獲得管理員的許可。小組的設立可以看作是對同好者的一次篩選,嚴格的審核條件可以看作是二次篩選。小組需要在入組申請中填寫“暗號”,入組暗號藏在組規之中,只有仔細閱讀組規的人才能發現。在經過篩選后,成功入組的組員會對小組產生較強的歸屬感,為組員身份感到驕傲,從而加深對自己身份的認同感。同時豆瓣小組是典型的以共同的興趣愛好將陌生網友相連的趣緣社區,“計劃”小組更具有較為明確的指向性:小組的討論話題包括分享失意經歷、尋找同鄉同校面臨困境的“做題家”,互助脫困等。擁有相似經歷和人生體驗的“做題家”在賽博空間里找到歸屬,在彼此的交流中投入時間與感情,在信息傳播中加深了對自我身份的認同[16]。
另外,社群知名度的提升也在一定程度上促進小組成員對集體身份的認同。隨著“計劃”小組熱度的增加,小組成員明顯感受到自己所在的網絡社群愈發受到外界關注。進組考核難度增加(填寫學校信息及一段“失意”的經歷),也讓社群成員意識到自己所屬的亞文化群體的稀缺性[17]。在外界關注之下,豆瓣小組成員將外界對社群組織的認可內化為對自己社群成員身份的認可[18]。對于自我身份和社群身份的認同,進一步激發了小組成員的表達欲望,小組成員渴望分享符合社群規則的多樣化內容,渴望自己的經歷與體驗能夠被其他成員認可,獲得他人的關注并引發熱烈的探討。成員積極參與對構建網絡社群文化至關重要,這種深度參與幫助小組實現內容生產的正向循環,小組成員越多參與到社群討論之中,就越發加強其對自我以及集體的身份認同。
2.3 社會交往:弱連接下真誠的情感社交
格蘭諾維特指出,傳統社會每個人接觸最頻繁的是自己的親人、同學、朋友、同事……這是一種十分穩定的然而傳播范圍有限的社會認知,這是一種“強連接”現象;還存在另外一類膚淺的社會認知,如一個人無意間被人提到或者打開收音機偶然聽到的一個人,格蘭諾維特把后者稱為“弱連接”[19]。格氏認為,互聯網提供了讓原本素不相識、地理距離和社會距離都很遠的陌生人互相結識和交談的機會,非常適合“弱關系”的建立。“計劃”小組中的發帖與回帖,僅僅針對話題展開討論,討論結束后大部分成員之間不會私下聯絡,久而久之,形成了一種不穩定的“弱關系”。雖然,小組成員之間的“弱關系”不如“強關系”穩固,但是卻具有格氏所說的低成本、高效率的傳播特征。“計劃”小組成員之間的“弱關系”使其能夠獲得更豐富的信息,例如豆瓣用戶“簡自卑QAQ”發帖“提名B站有用的網課”得到組員熱烈討論,基于不同學科背景的小組成員在討論中補充分享了更多的“資源”,在一定程度上沖破了信息繭房,遏制了回音室效應[20]。
另外,“弱關系”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小組成員的媒介意識形態(media ideologies)。媒介意識形態指的是人們自己所建立的一種信念,這種信念塑造了用戶思考和使用不同媒介的方式[21]。新生的媒介技術在用戶的使用過程之中,往往會被其排列到既有的“情感序列”之中[22]。在微博、朋友圈等社交平臺上,從最初的自由分享、真實自我的展示到最后的“形象管理”,人們對媒介的定位正在發生變化。相比沒有朋友的“朋友圈”,小組成員之間“弱聯系”反而提高了用戶對豆瓣的情感排序。因為用戶彼此陌生,在無熟人關注的社交平臺,小組成員實現了真正的匿名,所以更敢于表達自己內心真實的想法,提供行業秘辛,甚至討論私密性極強的話題等。
“失敗展覽”現象的出現并非偶然,數字技術的發展重構了傳統社會關系網絡,也相伴而生一系列新的社會問題,焦慮和孤獨感是網絡時代青年群體內心的寫照,也是“失敗展覽”現象產生的重要原因。作為一種新型社會交往模式的“失敗展覽”,也在多個層面影響了社會交往的結構關系:自嘲成為一種新型的社交禮儀和話語范式;失敗經歷的“展覽”塑造了群體之間的歸屬認同;弱連接的溝通形成了真誠的情感社交。目前鮮有關于“失敗展覽”現象的深入研究,“失敗展覽”在成為某種趨向的同時,其背后復雜的張力還有待學界去進一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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