躬身向著低微之處 [組詩]

冰水

臨帖

青燈宿墨，與夫子對坐。

梅雨江南，河水湯湯。

提筆，又擱下。七百年前的古宣

可有隱喻的琴音？濃墨處

有一片巨大山崖。金戈鐵馬

從斷弦處奔騰而出。

林深讀佳木。那些被歲月磨耗的

古人，王朝和風雨隱于墨履。

那些被文人士族粉飾的

春華秋實和燕雀奔馬，隱于墨履。

亂世危崖，灰燼里

竟無一字潦草。

夜已涼，風動。蟋蟀鳴叫，粘住我抄寫的

詩句——

我抄寫《雪夜訪友圖》，抄寫

趙松雪、管夫人，也抄寫

墨竹壓寒、老梅旁逸。

端陽

龍舟競渡。每一條魚都有魚形，

每一條魚都想敲打水的奇思異想。

我掛艾草、制香囊，與小女讀《九章》

讀《橘頌》。讀——

“后皇嘉樹，受命不遷”。

這一天，天下的江河都是汨羅江，

橘葉在天空起舞。我們

從土里刨出《離騷》，刨出九死不悔。

“綠葉素榮，紛其可喜兮”。

取酒，祭祀，石頭里點燈。

浴蘭，端禮，夜晚雕出星空。

風在想象里呼號，那青綠的粽葉

或許裹不住激憤燃燒的身體。

感恩辭

綠葉冰涼，冬天在進犯春天

母親說苦難必有盡頭

——感恩房子和土地，也感恩一只蟬

緊緊咬住枯枝

冰封的河流或許只是二分之一童話

左腳陷入泥淖，右腳必相助

下墜之時風會托舉

——那就感恩，感恩生命之神

像昨天一樣悲欣交集

剝開霧霾之后母語日漸消瘦

如苦修的蚱蜢退出廟堂的巨鐘

——那就感恩，感恩光

穿透了黑暗

與女兒談論生死

在你的世界，生死只是

結伴的詞。柵欄與疾患，戰爭與饑饉

也都只是結伴的詞。你捂住

災難片的耳朵：在臉頰

和雙手之間，沒有驚慌。我說——

孩子，花香會淹沒我們

颶風、干旱和蟲害也會

淹沒我們。而你

把未知帶進世界，把花朵

埋進雪。你說——

一朵花正在綻放，也正在凋零。

你是幸福的。

女兒六歲生日

我精選的文字，不夠用于

消融二月的冰雪。李樹在開花，

杏樹也在開花，

我們以拂曉命名

苦日子的盡頭。

你是我身體里另一個隱喻——

我分娩的溪流和另一片森林，從你的音域

我析出自己。在愛和被愛中，

我是被寬恕的孩子。

遠不止這些。陣痛之后

美的境遇：彼此印證的記憶，列隊的

星星。記得我們

向著南坡的陽光奔跑，

撞翻了晦暗。

長假記憶

——寫給女兒

不想說話時，我們就寫下

逗號、句號、感嘆號、問號，以及

破折號——記錄那些

異想天開的日子，也記錄

飲水思源的人張望深井

湛藍的夜空不會和我們分開

沉靜的北斗星也不會和我們分開

坐在臨風的窗口，我們

被黑暗窺視。仍然不說話，

只要深呼吸

如果播種就能收獲，那我們就做

勤奮的農夫吧：穿行于時間，

在荒蕪的土地種下糧食和蔬菜，

為它哺育綠色的語言——

天地光明，我們適得其所

國清寺隋梅

一棵千年梅樹在泥土之上安詳地

抖落秋的細葉

一棵樹召集足夠的風。一棵樹

能留住孤單者的氣味

為涉水的意念

架起寒霜的筋骨

那些格格不入的利器

放錯了聲響

那些休眠、干旱、雷聲和閃電——

懷抱悲喜之臉的事物

在梅樹后面喘息

說什么都多余。只有不隱的

寂靜的轟鳴

霜月

祖母從深夜歸來

她摸著墻角粗糲的磚石走進屋里

站在家人中間。父親不再談論

老舊的話題，他在細小鐵絲上穿著

藤草。他說等上幾年，花園

就會護佑我們

祖母用她的沉默參與我們的

話題，她站在我們中間

斜襟對襖，花白頭發整齊

她端詳著父親就像端詳著剛剛

離去的祖父

當我走近池塘

黑夜搖擺著黑暗的光

窗

紅藤抽了新葉，玫瑰

發枝。

遠程的列車開進無人的

車站：離開的人

已經離開。

小路空了，

山谷還裝著整個黃昏。

夜幕彩排著蛛網的造型，

時間在揮霍。

灰鴿子，白頭翁，和回歸的布谷——

它們帶來的是一半的春訊，冬雪的無字書

堆放在屋檐上。

誰能把草尖上和葉脈里的風聲點亮

誰就擁有枯木之心。

或有一日，站立窗前觀望

喧囂會釋放

吞噬過的一切。

與草木說

與草木說說話，與天色

說說話。清脆的鳥鳴不曾斷絕，

山谷里流出湖水。多么好的

一天：從黑夜起身的人

正在告別。

你能仿制那只風箏嗎——

它的自由，或者

大雪中的

它的光滑？在柳枝下像一只

你不能觸及的飛蝶。

那就與草木說說話。與那些

墻角的迎春，窗臺的茉莉。

水邊的蓬蒿。泥土深處的小蕨類。

它們拱向陽光的葉片

多么像十字架。

現在，多余的星光照耀著

山巒。懸于半空。

詞語安靜下來。

像活著的人，躬身

向著低微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