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上有幾只鳥

陳傳榮

這雨一連下了好多天，下得人心里都起了霉。今天天氣總算放晴。

站在父親背后，雙手扶著輪椅把手，他的目光顯得有些凌亂。而坐在輪椅上的父親看上去頗為安詳，潑潑灑灑的陽光把父親的臉膛照得通紅通紅。

在家憋了這么多天，趁著這難得的好天氣，他特意把父親推出來曬曬太陽。

“剛子——你聽，樹上好像有鳥在叫呢！”

忽然，父親微微側過臉對他這般說道。

他愣了一下，忽而便覺著有些驚喜。

“對的，爸——是有鳥在叫哩！”他彎下腰把嘴湊在父親的耳旁，輕聲說道。

都好多天了，父親總是這般迷迷糊糊著意識不清，沒想到這會兒父親居然還能感受到樹上有鳥在叫，還能夠聆聽這來自大自然的天籟之音。

其實，自從一年前中風之后，父親就一直沒怎么清醒過，而且在病魔的不斷侵蝕下，父親的身體狀況也是明顯一天不如一天。

“剛子，樹上——有，幾只鳥？”隔了一會兒，父親又顫聲問道。

“哦，我數一下。”然后，他便開始用手指比劃著仔細數了起來，“樹上一共有五只鳥呢，爸一”

“噢——”父親輕聲應著。

父親的臉上似乎還掠過了一絲笑容，然后很快便又低垂了眼皮，不再作聲。瞧上去父親顯得還是有些疲憊。

太陽暖暖地灑在父親的頭上，灑在父親的身上。他發現，父親稀疏的銀發在陽光的照射下發著閃閃的光澤。

今天的天氣真是難得的好！

隔了一會兒，他慢慢把父親的輪椅轉了個方向，他想讓父親身體的每個部分都能曬曬久違的陽光。

“剛子——樹上，有幾只鳥？”這時，父親又微微抬起頭這般問道。

他苦笑了一下，父親就是這樣，腦子總是一陣糊涂一陣清醒的，明明才說過的話，僅僅轉個身便忘了。

“樹上一共有五只鳥，我剛剛已和你說了！”盡管如此，但他還是盡量耐心地對父親說。

“唔——五只鳥，五只鳥！”父親的口中含糊不清，似含了一口濃濃的痰液。

他感到有些難過，父親真的是老了。

如今的父親，清醒的時候還好，可一旦糊涂起來，就什么事兒都辨別不清了，甚至有好幾回，父親居然糊涂地把他喊作“爸”。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剛子——樹上，有幾只鳥？”就在他沉思之際，父親又問了起來，而且問的還是同樣的一個老問題。

“五只鳥！”他心中不免略略起了煩意。

“哦。”父親若有所思地小聲應著。

莫名的，他心里便覺著有些煩躁，后脊也是發著陣陣的燥熱。自從父親病倒之后，他一直就是這樣煎熬著。

“剛子，樹上，有幾只鳥？”

“五——只——鳥——”

當父親問到第六遍的時候，他終于再也按捺不住向父親吼了起來，這是自父親病倒后他第一次朝父親發火。

或許因為激動，或許因為煩躁，他的整個臉龐漲得通紅通紅。

蜷縮在輪椅上的父親身子明顯顫抖了一下，他看到父親的腦袋無聲地低垂在那里。

看到父親低垂著的腦袋，他忽然就想到了自己小時候做錯事的模樣。

……

半月之后，父親遽然而逝。盡管早有心理準備，但父親的過世還是令他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其實父親這輩子真不容易！

在整理父親遺物的時候，在衣柜最里面的角落里，他發現了一本發黃的硬面抄。

他感到非常好奇，于是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那本內頁已經泛黃的本子。他發現原來這是父親的一本日記。

他這才忽然想起，父親年輕的時候其實還是個文學愛好者，每天堅持寫日記曾經是父親多年的老習慣。

讀著這本泛黃的日記，恍惚間，他感到自己仿佛一下邁進了父親那曾經走過的歲月。

翻著讀著，讀著翻著，他忽然看到父親的日記中，記錄著一則和自己有關的文字：

今天帶剛子到公園里游玩，小家伙看到樹上的鳥兒顯得非常興奮，一直在嘰嘰喳喳地問爸爸樹上一共有幾只鳥。大約小家伙剛剛學會數數的緣故吧，同一個問題居然被他纏著反反復復地問了二十多遍，你說有趣不？哈哈，真是可愛的孩子！

他感到整個身子就像被什么重物給擊中了似的，猛地震顫了一下。他再也讀不下去了，慢慢合上日記，雙手輕掩臉龐，兩行晶瑩的淚珠從他的掌縫間無聲地滑落……

責任編輯 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