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1年春節臨近,林占熺教授在南方小年那天才從鄉下的扶貧基地回到實驗室,本刊記者得以有機會進行了一場“云采訪”。
視頻中的林教授溫和可親,盡管78歲高齡,但他對與科研相關的時間節點和一系列數據厘得清清楚楚,甚至讓筆者忘卻了我們隔著北京到福州的距離,仿若林教授就在對面向我娓娓道來他與菌草的傳奇經歷。
當被問及是什么信念驅使著自己在神州大地最艱苦的地方、在五湖四海最貧困的角落里,摸爬滾打半輩子而無怨無悔時,不善言辭的林占熺教授打開了話匣子……
他說自己生長在福建省著名的革命老區閩西連城縣林坊鄉,小時候家里非常貧困,生活諸多波折,吃飽穿暖是最大夢想。自1968年福建農學院農學系畢業分配工作開始,林占熺教授就與農學結下了不解之緣。當時他被分配到閩西寧化縣工作,每到一處最先關心農業,關心農民的生活。后來他被調到三明真菌研究所工作了5年,又調回母校福建農學院。有次他到閩西革命老區長汀、上杭等縣調研,看到一些貧困山區農民家徒四壁,用蓑衣當棉被,房屋破漏就用谷席擋風遮雨,望著山上無森林、地下無礦產資源的這片紅色土地,他陷入了沉思。熟悉食用菌栽培技術的他,一心想著如果能用山上的野草替代林木栽培食用菌,使野草變山珍,那么老區人民脫貧致富就有了希望。
“上世紀80年代,很多地方掀起培植食用菌熱。但傳統的原料總離不開樹木,所以大面積栽培食用菌的地方,林木砍伐導致生態遭到嚴重破壞,我看著心里著急,1983年我開始種植菌草。應用科學很復雜,歷經三年試驗才成功。”林教授回憶起當年科研的艱辛。
1986年10月,靠著一根鋼線、20支試管和5萬元,林占熺研究的“以草代木”栽培食用菌、藥用菌試驗成功,為解決菌業生產可持續發展面臨的“菌林矛盾”緊迫問題開辟了新途徑,也標志著“菌草學”這門中國自主知識產權的新興學科由此誕生,他如同發現了一個新大陸那樣興奮。同年,國家發布扶貧攻堅計劃。
1987年,林占熺教授開始開辦培訓班進行技術傳播。
1988年,林占熺技術團隊選擇了全國重點林業發展縣——福建省尤溪縣推廣“以草代木”栽培食用菌,選擇種菇的農戶從最開始27戶,增加到4236戶,遍及14個鄉鎮112個村,當年產584.3萬袋菌,當地農民年純收入達到899萬元。
1990年到1991年,國家科委下撥8萬經費資助其團隊進行科技扶貧工作,當年產值達4426萬元,每戶農民創收9600元。
1996 年,黨中央做出東西部結對幫扶的戰略部署,福建和寧夏悄悄組了“CP”結成幫扶對子。福建對口幫扶寧夏領導小組自此成立,時任福建省委副書記的習近平擔任組長。同年,中組部和中國扶貧基金會在廈門舉辦了針對全國592個貧困縣縣委書記和縣長的培訓班,特邀林占熺教授去介紹菌草技術。
1997年,國家把林占熺的菌草技術列為閩寧對口扶貧協作項目,4月15日,林占熺帶著六箱菌草草種飛抵寧夏彭陽縣。為了更快更順利地推進工作,林教授在當地創辦了218人的培訓班,也傳出了“閩寧合作科技扶貧,窮山漢種出致富夢”的佳話。同年菌草技術被列為福建省和巴新東高地省合作項目。
隨后,他又將這一技術拓展到生態治理、菌草菌物飼料和生物質能源與材料開發等領域,創建菌草科學技術體系,開辟菌草新興生態產業,廣泛應用于生態治理和扶貧開發事業,為扶貧攻堅、保護生態和服務國家外交作出特殊貢獻。
林占熺教授告訴記者,在面臨國外機構的高薪誘惑時,他一直牢記時任福建省委第一書記項南曾對他說的話,“雖然你的這項技術能讓自己成為千萬甚至億萬富翁,但這不是真富有;只有讓千千萬萬的農民都富裕起來,你才是真正的富翁”。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這片土地你愛她有多深,其實土地和百姓都明了。
林占熺披荊斬棘,敢教大漠換綠裝。在他的辦公室里,掛著兩張“作戰地圖”,一張是中國地圖,一張是世界地圖,地圖上滿滿標注著紅五星,這些標注皆是他們菌草扶貧的重點地區,現在都是一片蔥蘢。
他親力親為,唯有成果見赤忱。農民出身的林占熺,篤信“把論文寫在大地上,寫進農民的錢袋子里,農民的任何難處,都是我們無條件要解決的大事”這一理念。他把菌草技術推廣至全國31個省487個縣,取得顯著的經濟和社會效益。
多年來,林占熺教授帶著他的團隊,足跡遍布寧夏、甘肅、新疆、西藏、青海、廣西、貴州等國內的貧困縣。1997年至2007年十年間,林占熺和他的團隊成員共往返于寧夏達178人次,而且絕大多數成員都是長期駐扎。據統計,寧夏共有1.75萬戶參與菌草生產,興建菇棚1.75萬個,創產值接近一億元,菇農年均增收5000多元。為此,菇農還編了個順口溜對他們工作表示肯定:“一年可脫貧,兩年能致富,三年蓋新房,四年討媳婦。”
他不辱使命,為國爭光闖五洲。在援外扶貧經歷中,最讓林占熺教授難忘的當屬2007年援助盧旺達項目。那一年,商務部把菌草技術列為援助非洲十大農業技術示范中心之一,并資助經費進行中心建設。林占熺帶著技術團隊和資金到盧旺達后,因當地十分落后,加上種族大屠殺之后民眾普遍戒心很重,所以困難可想而知,即便如此,仍然實現了當地3500多戶貧民收入翻一番。

2017年7月12日,林占熺(中)在貴州黔西南晴隆縣指導貧困農戶菌草栽培竹蓀。
以草為媒,菌草走出國門,成為和平友好的“植物大使”。1997年之后,菌草技術創新在國內外受到廣泛關注,在巴布亞新幾內亞、南非、盧旺達、巴西、馬來西亞、斐濟、泰國等13個國家建立起示范培訓和產業發展基地。在巴布亞新幾內亞和盧旺達,林占熺兩次因勞累過度,加上環境的不適應,導致血壓高壓達到258mmHg。還有一次是在南非,林占熺在水田不小心被牛虻叮咬,險些喪命。
扶貧小組成員表示,林占熺教授囑咐大家,扶貧工作就是要待農民勝似親人,尤其是在援外扶貧時,大家代表的是國家形象,一定要把國旗牢記心中、寫在臉上。所以,他給幫扶小組成員制定了三條規則:第一,必須尊重當地人們或少數民族的風俗習慣;第二,假如遇到意見不一致發生爭執的時候,必須堅持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第三,不給菇農添麻煩,不拿農民一針一線。
在帶領民眾脫貧致富的同時,林占熺和團隊還進行水土流失的生態治理。他表示,在探索如何把西北地區生態治理和菌草產業扶貧有機結合起來時,他的團隊于2011年7月13日,選定在海拔3067米的雅魯藏布江西藏林芝米林縣段,開展菌草治理流動沙丘試驗點并獲得成功。此后又持續在黃河流域和各地開展菌草治理荒漠化、石漠化、防沙固沙、改良鹽堿地、治理砒砂巖、治理洪積扇、修復礦山、濱海防風的研究與示范,為黃河流域和世界大江大河的菌草生態治理和產業發展提供了科學依據與實踐經驗。
他告訴記者,用菌草建立黃河屏障是正在進行的生態治理項目。這一想法的緣由始于1989年在福建、寧夏和尼羅河上游盧旺達開展菌草生態治理的成功實驗。這些實踐讓他明白,技術是第一生產力,可以創造出經濟效益、生態效益和社會效益,而這些正是菌草技術立足于全球的支點。
林占熺教授白手起家,春去秋來獻身科研,創新路上敢當先。
30多年來,他艱苦創業,把一間簡陋的實驗室發展成為三個國家級科技創新平臺和國際菌草技術交流合作培訓中心,引領世界菌草技術研發和產業發展新水平。
目前,這一技術可用48種菌草栽培59種食用菌、藥用菌,并選育出適合不同生態脆弱地區種植的菌草草種,實現一草多用、循環利用,形成“菌草—生態治理—綜合利用”為一體的產業發展模式。他也先后被中國扶貧基金會評為“全國扶貧狀元”,被國家科技部、中科院聯合授予“科技扶貧杰出貢獻者”稱號,還獲得由國務院扶貧開發領導小組頒發的“全國扶貧開發先進個人”榮譽證書。
正如《山海情》劇中呈現出的凌教授一樣,林占熺教授對事業的執著可以用熱血沸騰來形容,越是艱險越向前沖。比如,他不顧身體原因三番兩次去西藏高海拔地區搞扶貧治理。有人說一個南方人去西北治沙,不是傻子就是瘋子,再不然就是騙子。他自掏腰包搞科研也是常有的事,多年來,他把大部分的講課費、專利費、技術服務費都用來進行科學實驗、給工人發工資。幾次與死神擦肩而過,讓他更加珍惜余生,從2010年開始一直到現在,林占熺每年都會找一個黃河流域生態治理上的世界難題去攻克。
在技術團隊成員眼中,林老師是一位特別謙虛隨和的老人,“大道至簡”,實用至上,他對農民的感情特別深厚,面對貧困地區農民時,他的心尤為柔軟。在事業上沒有遺憾,然而在生活中,林占熺教授覺得愧對家人。
作為農業工作者,他做事的風格是凡是對社會、對農民有利的,就不怕任何困難、堅持不懈、想盡一切辦法去實現目標。可是作為農民的兒子,他對父母有愧疚感。由于整天忙于科研,在國內外最貧窮的地方來回奔波,卻未能盡孝。
作為丈夫,他對妻子未能盡到陪伴的義務。從他接近55歲時去寧夏扶貧開始,常年奔波奮戰在菌草事業上,足跡踏遍祖國大地和五洲四海,基本顧不上家里。
作為家中的長子長兄,他覺得對弟弟林占華尤為虧欠。為在安溪縣指導推廣菌草栽培技術,1994年因鍋爐爆炸,剛讀完碩士的弟弟獻出了年輕而又寶貴的生命。
作為父親,他甚至對女兒出國留學時的年紀都記得模棱兩可,要知道,對于實驗數據,林占熺教授可是都記得清清楚楚。他在寧夏扶貧期間,女兒每年夏天回家探親一次,可他那個季節特別忙,女兒一個暑假最多也就見上父親三五次面。
對于林占熺去寧夏扶貧時被人笑話不務正業,被專家批判沒有技術含量,家人開始也是不理解,會有怨言。然而不管怎樣,林占熺堅持為貧苦地區百姓服務的決心不變。他也始終相信:好心人天不負,公道自在人心,有為就能有位。久而久之,家人就都表示支持了。
在他和當年的團隊成員看來,《山海情》中呈現的大部分內容基本屬實,但實際扶貧情況比劇中更艱苦、更曲折、也更精彩。如今,菌草技術被列為中國—聯合國和平與發展基金項目,已推廣至五大洲106個國家,成為落實2030年可持續發展提供“中國方案”的重要農業技術。
我們惟愿林占熺教授身體康健,因為菌草事業任重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