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瓷：細小的光芒（組詩）

敕勒川

晨起

晨起，刷牙、洗臉，將昨夜的夢

好生安頓，世界在一碗小米粥

和半個雜糧餅中醒來，微苦，而又

暗含回甘

晨起，暫無事，心空空的，有小歡喜

看陽光一點點挪過來，它先

照在墻上、一盆花上，然后照在

昨晚看了一半的書上，最后

照在一把椅子上——

你坐在那兒，潔凈如一尊菩薩

禮拜日

允許自己睡到自然醒，允許睜開眼的時候

依然在夢中，但并不夢著什么，允許看到太陽

從每個人的臉上升起來，允許一顆心

空空地滿著，允許使用了幾十年的身體

成為一堆溫暖的無用的廢墟

允許自己不刷牙，也不將說過的話收回

允許自己不洗臉，給淚水留下洶涌的理由

允許吃飯的時候，也讓蔬菜和糧食消化著自己

允許喝水的時候，也被水喝著

允許你像臺風一樣來，又像微風一樣走

允許月光成為一生的朋友

允許談笑無鴻儒，往來皆白丁

允許一念空起，又一念空滅

允許我一事無成，卻又并不覺得羞愧

允許萬物不一定各得其所，卑微而又神圣

允許我有竹籃打水的快樂，也有

虛度光陰的歡喜

舊唱片

換一個地方生活又能怎樣，你必須

依然保持生活的正常運轉，并保持

某一種合乎規矩的旋律：以一顆心的

承受能力為限，以一雙耳朵的好惡

為標準，一個人把自己壓縮為

一張薄薄的舊唱片，似乎他的一生

不會超過那七個簡單的數字……而我們

打開唱機，最先聽到的，總是一段

無聲的嘆息，仿佛這世界上所有的歌聲

都發源于沉默

一張舊唱片，一遍遍刷新著它的舊，仿佛

一個人從舊刀鞘里抽出一把老式的刀——

一個躲在刀刃上的人，他的歌聲

當然會有些顫抖，這就像生活，時間久了

總會露出破綻

碎瓷

它最初肯定不是碎的，它最初

一定是完整的，甚至是

完美的，這可以從它殘留的釉色

和它斷了的半截梅枝上

看出來：你可以想象

另外的半截梅枝，一定在某處

繼續開著

不知道它為什么碎了，或許是

毀于戰火，或許是被人不小心

打碎了，也或許是它厭倦了

自己的完美，親手把自己

弄碎了……這多么像我們的一生

原本是完美的，卻活著活著

就活成了無數的碎片……天地無畏

太完美的事物，總是會

忍不住要破碎的

虛構的自己

這么多年，我一直在虛構另一個自己

用文字，我虛構一個帶木字旁的自己，比如梅

或許有一天，木質的我會開出你喜歡的花來

用鳥兒，我虛構一個蔚藍的自己

如果我藍得不夠深刻，你可以

揮動一雙翅膀的疼痛，來成全我

用一條魚，我虛構一個波濤洶涌的自己

江、河、湖、海，不論哪一種蕩漾

都是我愛你的方式

用一粒泥土，我虛構一個幅員遼闊、地大物博的自己

這樣，你無論走到哪兒

都是走到了我的心上

用黑夜，我虛構一個瑩火蟲般亮閃閃的自己

你愿意的話，我們就可以

一直活在童話里

我還用一個故事，虛構了一個鋒利的自己

我可以為你兩肋插刀，卻無法

掃盡世間所有的不平

最后，我用你，虛構了一個愛你的人

我讓他山高水長、千里迢迢也要找到你

你不現身，他就一直走在路上

我唯一的擔憂是，無論我怎樣努力

我都無法讓那個虛構的自己

返回自己，就如同

我虛構了故鄉，卻最終被自己驕傲成了遠方

山中聽雨

以為是在夢中，一陣滴滴答答的雨聲

將我喚醒，那是細小的雨滴打在

樹上、草上、屋頂上和我心上的聲音

窗外，山中的夜黑得有些意外，只有雨滴

睜著亮晶晶的眼睛，頑皮地探進頭來

涼涼的目光，散發著草木的氣息

山中無所有，只有一夜的雨

潤物有聲，潤我的夢

有遼遠之境

索性側耳，索性與那些雨聲融為一體

索性將我的夢攤在床上，將我

置于無邊的傾聽之中

那些雨聲，有一些

是我走散了的心跳，而另外的一些

像極了我去世多年的母親的叮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