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梅 欒樹很淡地活著，很酷地愛著

余馳疆 毛予菲

2021年1月23日，欒樹、詠梅夫婦在北京接受本刊專訪。（本刊記者 侯欣穎 / 攝）

1970年生于內蒙古，畢業于對外經濟貿易大學。代表作品有《中國式離婚》《刺客聶隱娘》等。2019年，憑電影《地久天長》獲柏林電影節和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女主角獎。

1969年生于山東，1990年擔任黑豹樂隊鍵盤手，次年成為樂隊主唱，1994年后投身馬術。作為音樂制作人，代表作品有個人音樂集《欒樹·之禮》、許巍專輯《時光漫步》等。

詠梅和欒樹，是一對人如其名的夫妻。

一個如梅，知性優雅，攜帶著淡淡的清香，以非科班出身在表演事業里沉潛深耕，一路摘得柏林影后、金雞影后;一個像樹，從古典樂手到搖滾明星，從馬術選手到金牌制作，在生活的土壤中長出錯綜根系，恣意撒歡。

他們很是不同。詠梅喜靜，看書、養生、聽古典樂、做讀書音頻節目，說話都帶著電影臺詞的質感;欒樹性情，愛旅行、喝酒、交朋友，給最愛的一匹馬起名“快樂小酒”。接受《環球人物》記者采訪時，詠梅佯裝不滿地重復了一遍：“是喝酒的酒。”

但他們又如此相似，骨子里都有種韌勁，少年時都曾為了一種理想的人生狀態拋棄安定，學金融的當起了演員，吹小號的玩起了搖滾。兩人并排坐在記者面前，詠梅給欒樹整理衣襟，敦促他披件“像樣”的衣服再上鏡，畫面像極了《地久天長》里男女主角的日常，滿屏的煙火氣息。

然后，他們開始講述他們的故事了。在新疆與王洛賓相遇，在怒江畔和少數民族飲酒唱歌，在家中偶爾淚目的瞬間……26年的兩情繾綣，直教人感嘆：好酷啊！

一江水和兩只鵝

王磊決定發行《一江水兩只鵝》這首歌，主要因為一則消息。2021年的第一天，北京交響樂團在中山公園音樂堂舉辦新年音樂會。樂團的藝術總監李飚邀請了兩位特別的表演者——欒樹、詠梅夫婦。這是夫妻倆首次正式合唱，唱的就是《一江水兩只鵝》。

尚未聽過歌曲，王磊就知道這首歌“可以做”。一是出于他作為音樂人的直覺，二是出于他跟欒樹20多年的交情。在他的印象里，“小欒哥”不是個輕易跟人合唱的人。“好像有種要留著跟媳婦兒對唱的感覺。”王磊打趣說，“小欒也跟我說，他們夫妻倆沒什么新聞點，這首歌也不是能瞬間創造巨大流量的網紅歌，但我知道歌曲背后的意義絕對是超越這些的。”

《一江水兩只鵝》改編自王洛賓作詞的歌曲《永隔一江水》，原曲是1959年一部蘇聯電影的插曲。1998年，欒樹第一次聽到《永隔一江水》，就是在詠梅內蒙古的家中。

那個午后的畫面歷歷在目。當時，欒樹剛剛參加完全運會的馬術比賽，隨即而來的卻是他所在的馬術俱樂部面臨拆遷和解散。“好像失去了避風港，突然間特別茫然，那段時間無所事事，跟被迫放假一樣。”

欒樹躺在床上，迷迷糊糊間聽見客廳傳來歌聲——詠梅的哥哥正播放著《永隔一江水》，兄妹倆跟著卡帶唱了起來。

風雨帶走黑夜，青草滴露水……等待等待再等待，心兒已等碎，我和你是河兩岸，永隔一江水……

“特別好聽，很受觸動，感覺思緒萬千，勾起人很多想象的畫面。”欒樹說，“歌詞里有一些傷感，但又有一種追求幸福的強烈愿望，我就把歌曲存在腦子里了。”一存就是20年。20年間，欒樹給不少歌手制作過《永隔一江水》，包括許巍和韓紅。

2000年，許巍跟欒樹講了一個故事。許巍回陜西老家時，在家門口自彈自唱《永隔一江水》，經過的一名老漢聽了，用濃重的陜西口音問：“娃，你唱的是《兩只鵝》嗎？”原來，這首歌在陜西還有一個版本，歌詞唱的是：我要哭，我要唱，我要歡樂，生活就是這樣。

欒樹聽完，突然覺得《永隔一江水》像是找到了另一半。如果說“一江水”是一種哀傷的詢問，那么“兩只鵝”就是對生活的解答——這也讓欒樹自己豁然開朗。王洛賓的詞和陜西老鄉的詞在同一首歌中呼應，讓歌曲有了更豐滿的解讀。于是，欒樹把兩首歌合在一起，旋律上做了改編，再加入自己的理解，便創作出了《一江水兩只鵝》。

詠梅很喜歡改編后的歌曲：“這首歌是等待的感覺，是年輕的時候期盼真愛、渴望伴侶的感受。加上后面的《兩只鵝》，感覺更鮮活了。”夫妻倆在家彈著鋼琴錄過小樣，也會在朋友聚會時哼唱一下。2021年的第一天，他們第一次在公開場合演唱，令在場許多聽眾動容。

2 0 2 1年1月1日，欒樹、詠梅夫婦在中山公園音樂堂首唱《一江水兩只鵝》。

“這也是獻給2021的暖心之歌，這個春節，許多人選擇留在原地，無法回鄉和家人團圓，我們也希望歌里對生活的詠嘆，能給大家帶去慰藉。”王磊說。

一直在路上的夫妻

1993年，詠梅、欒樹夫婦在新疆采風，圖為欒樹（右）和王洛賓先生。

關于詠梅的故事，在她拿下柏林和金雞雙料影后時便被許多媒體大書特書過。一個企業管理專業的畢業生，如何從深圳的外貿白領成為演員，又如何在多年的蟄伏后大器晚成。那段時間，她在某典禮上的發言刷屏網絡：“我的圖能不能盡量不修，如果非修的話，能不能別把我的皺紋都修平了，那可是我好不容易長出來的。”

詠梅、欒樹夫婦早年合影。

關于欒樹的故事，則是許多文藝青年津津樂道的彪悍人生。正統古典音樂出身的世家子弟，一腳踏入搖滾圈，成就了上世紀90年代最耀眼的音樂記憶。緊接著，他練馬術練到了全運會，做配樂做到了“億級預算”，還有那首他為逝去的好友張炬制作的《禮物》，用高曉松的話說，這是真正的“鮮衣怒馬少年時”。

而關于詠梅和欒樹共同的故事，少了點轟轟烈烈的傳奇，卻更有一種值得細品的味道。兩人初遇是在1990年從北京開往四川的火車上，詠梅的公司要在成都辦一場搖滾音樂會，邀請了黑豹、面孔、呼吸等搖滾樂隊。欒樹說詠梅那時“安靜、漂亮”，詠梅說欒樹是“特別帥一小伙”。

1994年后，欒樹投身馬術。

那時的搖滾演出還處于“半地下”狀態，找場地、排練、演出的曲折過程讓詠梅和黑豹結下了“戰斗友情”。一年后，火遍全國的黑豹樂隊要拍《Dont break my heart》的MV，身為鍵盤手的欒樹向詠梅發出了邀請。這首MV至今仍在KTV被不斷點播，許多人不知道里面白衣飄飄的女子就是詠梅。

“我看張曼玉、鐘楚紅她們都把頭發燙成那樣，就一下子沖動也給燙了。去了以后，他們傻了，因為他們設計的是鼓風機吹長發飄飄，結果這‘飄飄不起來了，就給我設計了一個白紗。我不會演，特傻，從十三陵老柱子后面閃出來的時候，好幾次都是橫著出來的，導演放棄了，白紗也不要了，現在想起來真是太逗了。”詠梅回憶。

1993年，黑豹已是家喻戶曉的搖滾樂隊，欒樹接替竇唯成為新主唱，開啟了影響深遠的“穿刺行動”巡演。樂隊一路南下至香港，到深圳時，闊別一年多的詠梅和欒樹再度相遇——那時，詠梅已入職深圳的一家外貿公司。

“覺得欒樹變了，從一個帥痞的陽光大男孩，變滄桑了，有了男人的感覺，披肩發，很酷，突然兩人之間就有了一種電流，好像有人給你牽線的感覺。”詠梅說，“（情感）發端其實是因為一首歌，他有首歌叫《美麗天堂沒有悲傷》，我在深圳的時候，有次聽到就被打動了，除了旋律、除了歌詞，那里還有一種特別真摯的東西。”

深圳重逢后，詠梅為了逃離朝九晚五的單調生活辭職北上，欒樹離開黑豹樂隊開啟了新的人生，他們在北京，構建了二人世界。

采訪中，詠梅表達得并不多，但每每說起夫妻倆的旅行經歷，總是神采飛揚。1993年，她陪欒樹到新疆拜訪了80歲的王洛賓先生。烏魯木齊小小的居民樓里，詠梅安靜地坐在一邊，看欒樹像小粉絲一樣與老先生交談。王洛賓一直對夫妻倆說：“我很幸福。”

“他在監獄度過了很長時間，但始終沒有放棄對生活、對音樂的追求，永遠在搜集民族的東西，是一個真正的音樂人。”欒樹說，“我會永遠紀念他。”

與王洛賓的見面，讓欒樹更加堅定了時常采風的念頭，在他看來，唯有在路上走過的人，才能寫出真正有價值的歌。夫妻倆在怒江的大山里，和傈僳族人一起吃飯、喝酒、唱歌，被那些前所未見的樂器、前所未聞的唱法徹底震懾。

“族人們一張嘴就是歌，有時還能唱出四聲部，甚至還有《歡樂頌》，是傳教士傳過去的西洋歌曲。”欒樹說。在那些部落里，他徹夜跟少數民族的朋友演奏、唱歌、談音樂。詠梅覺得那刻的欒樹充滿光芒。

記者問詠梅，欒樹最浪漫的地方是什么？她回答不是送花，也不是甜言蜜語，而是欒樹在鄉間開了馬場，“我覺得他居然可以自己創造一種生活方式，這是很有趣，很吸引我的”。

2019年11月23日，詠梅獲得第三十二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女主角獎。

詠梅是蒙古族，蒙語名字叫“森吉德瑪”，仙女的意思。詠梅和欒樹，就是仙女愛上了一匹野馬，哪怕他家里沒有草原。

“等我們老了，也要這樣”

1998年前后，是欒樹的低潮期，音樂和馬場都遭遇瓶頸。詠梅對欒樹說：“你一定會寫出讓我不斷循環的歌，一定。”后來，欒樹寫了《禮物》，做了《非誠勿擾2》配樂，到今天，當記者問他如何看待音樂的流量化時，他霸氣地說：“這些都跟我沒關系。”

拍《地久天長》則是詠梅最為迷茫的時刻，她常常懷疑是不是應該放棄表演了。脫發、發胖、無力，瀕臨抑郁，也是欒樹一直陪著她、安撫她。所以在她抱得金雞時，對欒樹說：“謝謝你，軍功章有你的一半。”

唯一讓夫妻倆常常齟齬的是養生問題。詠梅是個養生達人，中醫書、營養書和心理學書都是她書單里的常客;但欒樹喜歡熱鬧，對自己的評價就是“朋友推杯換盞，聊天一宿一宿”。人到中年，看到身邊許多人來人往，有一天，詠梅對欒樹說：“老公，先走的那個快樂。”

“一開始我也不理解。”欒樹對記者說，“后來有一天，我突然想起這句話，一下子就——因為你不在了，你留下的另一半，得多么痛苦啊。”聊到這個話題時，夫妻倆眼睛里都一陣濕潤。

有一次，欒樹陪詠梅去醫院拔牙，排隊時他們身后是一對夫妻。老太太坐在輪椅上，老頭顫顫巍巍地推著輪椅，老太太抬頭跟老頭說著話，一個兩個地蹦字兒，老頭就慢慢蹲下身子來，給妻子整理血袋、揉腳。詠梅和欒樹同時對彼此說：“等我們老了，也要這樣。”

如今，詠梅和欒樹還是住在一個普通的住宅區里，買菜、做飯、旅行，沒有遇到好的作品就在家窩著，也因此被許多網友戲稱“出貨量最低的明星夫妻”。

采訪最后，記者問：“夫妻究竟是什么？”

詠梅說：“是伴侶，在性格最火爆的階段，兩個誰都不服誰，但最終還是因為愛而繼續。”

欒樹說：“是感應，不需要說出來，也不需要眼神，我就知道她想要什么，這讓我覺得很幸福。”

20多年前，一個公司職員在火車上遇見一個搖滾樂手;如今，金雞影后和馬場大腕依然柴米油鹽地幸福著。

詠梅：1970年生于內蒙古，畢業于對外經濟貿易大學。代表作品有《中國式離婚》《刺客聶隱娘》等。2019年，憑電影《地久天長》獲柏林電影節和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女主角獎。

欒樹：1969年生于山東，1990年擔任黑豹樂隊鍵盤手，次年成為樂隊主唱，1994年后投身馬術。作為音樂制作人，代表作品有個人音樂集《欒樹·之禮》、許巍專輯《時光漫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