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生
經歷了2020年的人們似乎又重新燃起了讀書的熱情。新冠的不期而至,讓大家突然從“加速”的生活狀態中“減速”甚至停頓下來,隨之而來的“多余”時間卻意外留給了之前因忙碌而忘卻的各種書籍。唐朝詩人白居易曾說,“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讀書豈不也是這樣?
其中,我覺得最應該也最值得一讀的,就是易卜生的戲劇《人民公敵》。他借劇中主人公斯多克芒之口說的那句話發人深省:“思想自由,胸襟寬闊幾乎就是道德。”雖然易卜生的這部戲劇是上個世紀初的作品,可我們在讀這部戲劇的時候,并不覺得時間久遠,也不覺得寫的是遙遠的挪威一座小城里的事情,而是覺得這是寫現在在世界上任何一座城市都可能發生的事情,甚至是已經發生的事情。這么講,并不是說我們的社會這么多年來沒有進步,而是因為不管在世界的哪個角落,為了各種現實的利益,政治永遠都不會干凈和透明,因此任何一個社會、任何時刻也都永遠需要斯多克芒醫生這樣的人。
獨立的思想不可能從天而降,更不可能輕易獲得,而馮·卡門的一句話或許說出了真理:“我仍然堅信讓思想自由敞開為好。”這句話來自李·埃德森的《馮·卡門:航空航天時代的科學奇才》——馮·卡門在中國早已家喻戶曉,因為他不僅是一位偉大的科學家,也是一位偉大的教育家,是中國著名科學家錢學森在加州理工攻讀博士學位時的恩師。馮·卡門在回憶錄中特別談到錢學森在加州理工的往事:他經常去馮·卡門家串門,因為“他的見解饒有風趣,態度直率誠懇”,馮·卡門的妹妹很歡迎他的到來,而且“他經常會提出種種新奇的設想”。顯然,錢學森的這種表現,如果沒有馮·卡門所“由衷高興”的加州理工自由的氣氛是不可能存在的。馮·卡門講,后來錢學森留校教書后,因為他“對待學生比較嚴厲,性情急切,又顯得有些高傲”,其實不是很受學生歡迎,但是這并不影響他的教書生涯,更不影響他成為一名科學家。這或許可以給今天的中國大學以啟發。
對于個人來說,如何才能學會思想?法國思想家利奧塔的意見可以借鑒,那就是“思想必須學會徘徊,必須懸置對所知的堅持”。也就是說,真正的思想既不是固執己見,也不是隨波逐流,見風使舵,而是反復的思考、暫停與“徘徊”。這是英國學者基夫·班福德的利奧塔傳里征引的利氏“格言”。翻閱《讓-弗朗索瓦·利奧塔》這本要言不繁的利奧塔傳記,既可以讓我們從他的生活經歷中尋找到他這些“理論敘事”產生的背景,也可以讓我們對其理論在今日的“運用”,或者說激活我們更多的思考提供更多的可能性。正如他說的那樣:“思想是云,可以用不同的速度走走停停。”


思想需要自由方能創新,文學又何嘗不是如此?我很喜歡的作家雷蒙·錢德勒說過一句話:“我想要的東西和別人不一樣。”這也是湯姆·威廉斯寫的錢德勒傳記《罪惡之城的騎士:雷蒙德錢德勒傳》中的點睛之筆。作為一個中年之后開始寫作黑色小說,并因此躋身純文學殿堂的偵探作家,錢德勒的粉絲眾多,我當然也是其中的一個——2006年我在加州大學圣地亞哥分校做訪問學者時,還親自開車去他在拉霍亞海邊的豪宅看了看。可我的這個舉動和村上春樹老師比起來就不算什么了——他也是錢德勒的忠實粉絲,不僅把錢德勒的《漫長的告別》看了十幾遍,后來還干脆自己將其翻譯成日文。錢德勒之所以能夠取得這樣的成就,不僅與他豐富的人生經歷有關,還與他的人生信條有關,這就是他在為好萊塢寫劇本時力求堅持的那個理念:“我想要的東西和別人不一樣。”
人們在世界上忙碌,總是充滿了各種各樣的憂傷,那么,我們為何又如此樂此不疲,到底為的是什么?如果用契弗的話來說,那就是:“我在生命當中唯一想要的就是一點點愛。”其實,這是《約翰·契弗短篇小說集》中人物的一句話。契弗有美國契訶夫之稱,像契訶夫一樣,他的短篇小說技藝精湛,尤其是結尾自成一派,幾可與歐·亨利小說的結尾媲美。這正是短篇小說大師的標志。這些小說主要寫的是上世紀四五十年代那些普普通通的“紐約客”的生活,他們或者生活在熱鬧的城區,或者生活在僻靜的城郊,卻無一不為生計而苦惱,可他們雖然被庸常而沉重的生活所羈絆,又并不愿意就此沉淪,總是保存著一絲善良和愛,隨時準備超越于日常生活之上。
實際上,人間不僅有卑微,也還有值得留戀的東西。我的老友談瀛洲的散文集《人間花事》就用生花妙筆渲染了一朵朵人間世的“愛之花”。滬上的學院文人中,大家除了自己專攻的術業外,在文學創作上也各有專長,而研究莎士比亞和唯美主義的談瀛洲雖然寫話劇、寫小說,卻以散文著名。與其同在復旦任教的老友郜元寶曾以“不一樣的上海文風”為題評價其《語言本源的守衛者》所收散文文風的卓爾不群,稱“談氏之風,穩健,雅潔,清朗”。談瀛洲在他的散文集《人間花事》中,談到自己童年經常翻閱的園藝大家黃岳淵黃德鄰父子合著的《花經》時曾說:“古人的種花書,文字常常有雷同的,原因是它們常常由作者抄撮各書而來,并非出自他們個人的種植經驗。《花經》則不同,書里所說的種植方法,都經過作者的親身實踐,甚至所說的花木品種,也經由作者栽植或目睹,而不是出自傳說與想象。”而我覺得,他這幾句對《花經》的評價,用在自己的《人間花事》上,也不為過。
新的一年如約而至,我希望過去的2020年,能通過這些文字而成為美麗的不敗的“玫瑰”,也希望2021年可以有更多真正的玫瑰盛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