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訴訟、法律責任與審計定價

韋明翠 吳婭玲

我國上市公司的經營關系錯綜復雜，若是陷入訴訟糾紛，除了可能付出巨額成本，還將承擔公司信譽崩塌、市值蒸發等引起的不良后果，但是這一切最終卻由投資者來買單。根據Simunic (1980)提出的審計定價模型，審計收費的決定要素不是唯一的，而是由鑒證服務供給方與需求方的特質等方面共同作用形成。會計師事務所作為與上市公司脫不開關系的獨立第三方，面對陷入訴訟糾紛公司時，將如何通過審計收費利益最大化？此外我國《注冊會計師法》規定，會計師事務所只允許有限責任制和合伙制。合伙制意味著合伙人可能需要承擔無限責任，一旦審計失敗，合伙人面臨的風險將顯著增加，需要承擔更重的法律責任。因此本文的主要研究意義：(1)分別考察公司訴訟、法律責任與審計定價的關系；(2)檢驗法律責任是否調節公司訴訟與審計定價之間的關系。

一、文獻回顧與假設提出

1.公司訴訟與審計定價。公司訴訟風險導致審計定價提高的路徑，目前有兩種不同看法。首先，對于涉入訴訟的上市公司需要考慮重大錯報風險和特別風險，披露更多的關鍵審計事項。審計工作量的加大與對企業風險的感知，審計師需要提高審計收費（劉穎斐、張小虎，2019）。其次，經營風險為公司訴訟與審計定價“牽線搭橋”，公司訴訟通過增加公司的經營風險增加審計收費（紀亞方、欒甫貴等，2020）。為了彌補會計師事務所面對風險需要額外付出的審計努力(Bronson et al., 2017)，通常至少增加29%-48%的審計費用，但審計費用是以總價方式而非單價方式增長(Bell etal,2001)。此外，若是涉訟公司有高估財務狀況的嫌疑，審計師將采取更多的審計應對措施，將收取更高的審計費用（Barron et al., 2001）。以風險導向為基礎的審計模式對審計師的風險意識有著更高的要求，這使得審計師對上市公司傳遞出的風險信號通常尤為敏感，需要提高審計工作的努力程度，因而收取較高的審計費用。綜上提出本文的假設1：

H1：涉入訴訟的上市公司，需要付出更高的審計費用。

2.法律責任與審計定價。一個國家的法律執行強度與嚴格程度，是促使審計費用增加的重要因素之一 (Choi J,2008)。在被審計公司涉入訴訟時，會計師事務所采取何種組織形式，意味不同的法律責任壓力。合伙制的會計師事務所在較大的法律責任壓力下，會提供更高質量的審計服務，但同時也會提高審計定價（周中勝，2014）。在法律框架與市場規則的約束下，當事務所承擔更多的法律責任時，首先審計師需要追加審計程序，耗費更多的審計投入；其次審計師需要提高審計收費，從而補償潛在的高審計風險造成的損失（沈輝、肖小鳳，2013）。對于涉訟的上市公司，審計師需要面對更多的審計失敗風險，根據審計需求的保險理論，合伙制會計師事務所會在收取的審計費用中，要求包含更高的保險價值（ZerniM，2012）。綜上提出本文的假設2和假設3：

H2：法律責任壓力較大的合伙制會計師事務所，審計定價較高。

H3：對涉訟公司，法律責任壓力較大的會計師事務所，審計定價較高。

二、研究設計

1.樣本選擇與數據來源。本研究選取2010-2019年滬深兩市A股上市公司的數據作為初選樣本，并對上述樣本進行了如下處理：（1）剔除了金融保險業類的上市公司；（2）剔除了ST上市公司；（3）剔除了缺失值、極端值；（4）剔除審計師發生變更的上市公司。經上述處理后，本文共得到7805個觀測值。本文公司訴訟數據來源于wind數據庫，并與國泰安（CSMAR）數據庫的訴訟數據進行比對合并。其他數據均來自于國泰安數據庫，所使用的統計軟件采用STATA16。

2.變量選擇與定義。表1是模型涉及的相關變量。首先，由于上市公司披露訴訟的時間與審計當期的會計期間存在錯配情況，再加上控制變量中上一期的審計意見才能對下一期的審計費用產生影響，因此被解釋變量LNfee取審計收費自然對數滯后一期。其次，不同組織形式的會計師事務面臨的法律責任壓力存在差異，因此本文根據組織形式設置法律責任的代理變量Duty。

3.模型設計。為檢驗本文的假設， 構建多元回歸模型（1）～（3）：

以上模型中，Law代表LA、LAnum、LAvalue三個變量，i代表第幾家公司，t代表時間，i=1，2...；μ為誤差項。

三、實證分析

1.描述性統計分析。由表2可知，（1）滯后一期的審計費用自然對數最大值為6.87，最小值為3.40，均值為4.39，說明我國會計師事務所的審計收費存在較大差異，而且均值更接近最小值而非最大值，側面說明我國審計市場競爭激烈。（2）根據公司訴訟Law的三個代理變量可以看出涉訟的上市公司只是占少數。（3）Duty平均值為0.89，說明我國大多數會計師事務所采取合伙制。

表1 變量定義表

表2 變量描述性統計

表3 主要變量的相關性系數

2.相關性分析。表3是主要變量之間的Pearson相關系數，可以看出各個變量之間幾乎不存在共線性。公司訴訟、法律責任分別與審計費用正相關，且在1%的水平下顯著；說明涉訟公司將被收取更高的審計費用，法律壓力更大的合伙制會計師事務所要求較高的審計定價，本文假設H1和假設H2初步得到驗證。

3.回歸分析。如表4的模型(1)回歸所示，公司訴訟的三個代理變量均與審計收費為正相關關系，且在1%的水平下顯著。結果與已有研究一致，本文假設H1得到驗證，即涉入訴訟的上市公司，需要付出較高的審計費用。其次，根據回歸(2)，法律責任與審計收費在1%的水平下正相關，這說明需要承擔較大法律責任壓力的合伙制會計師事務所，要求較高的審計定價，本文的假設H2得到驗證。

但是，公司訴訟與法律責任并非直接作用于審計定價，根據前文的文獻回顧與理論分析，其影響路徑可最終概括為兩條。（1）上市公司涉入訴訟降低利益相關各方對其財務信息的信任，審計師也面臨更大的法律責任風險，因此審計師不得不提高可接受的風險測試水平，加大了審計工作量，最終審計收費增加。(2)根據審計需求的保險理論，上市公司聘用審計師進行審計，將一部分風險轉移給審計師，為彌補所面臨的法律責任風險，審計師需要提高審計費用，要求更高的保險價值。

如表5的回歸結果(1)～(3)列所示，在加入LA、LAnum、LAvalue與Duty的交乘項分別進行回歸后，公司訴訟、法律責任與審計定價之間的正相關關系不變，且依舊在1%的水平下顯著，假設H1與假設H2結論不變。對公司訴訟與審計定價之間的關系，法律責任起到正向的調節作用，但是三個交乘項均不顯著，調節作用并不明顯。本文假設H3僅部分得到驗證，即面對涉訟公司，無論是有限責任制還是法律責任壓力較大的合伙制會計師事務所，審計定價均有所提高但差異并不明顯。再根據表6，無論是有限責任制還是合伙制的會計師事務所，在面對涉訟公司時均要求更高的審計費用。不論上市公司涉訟與否，合伙制會計師事務所均收取較高的審計費用。全樣本與涉訟樣本的均值差區別較小，說明合伙制會計師事務所確實會因為法律責任壓力而對涉訟公司提高審計收費，但是提高的幅度并不大，并未超出平常的定價水平，與表5回歸結果一致。

為什么會出現不同法律責任壓力的會計師事務所，對涉訟公司都要求更高的審計費用，但定價差異卻又不顯著的現象呢？本文認為原因如下：

表4 多元回歸結果

表5 公司訴訟、法律責任與審計定價（僅列示主要變量）

（1）根據表7對主審會計師事務所的統計，全樣本中有限責任制共計889家，而涉訟公司樣本中有限責任制為80家，占比為9%。全樣本中合伙制共計6,916家，而涉訟公司樣本中合伙制為990家，占比為14.31%。說明愿意承接涉訟公司審計業務的會計師事務所，合伙制比例更大，并且只是以比往常、比有限責任制略高一點的費用提供審計服務。法律責任壓力對于合伙制會計師事務所來說需要考慮，但并不放在最重要的位置。

（2）根據中注協統計數據，截至2018年底，全國會計師事務所（包括分所）共計9005家。而根據《2019中國證券期貨統計年鑒》，截至2018年滬深股上市公司數量為3569家。由此可以看出我國的審計服務市場是“買方”市場，作為“賣方”的會計師事務所需要考慮市場份額，處于審計議價的劣勢地位。會計師事務所可能迫于競爭壓力而降低審計收費（陳勝藍、馬慧、陳小林，2016），尤其是變更審計師的公司，大多可以從新審計師處得到更多的價格優惠（Pearson T, Trompeter G, 1994），而給中小企業提供審計服務的會計師事務所面臨的審計價格競爭則更殘酷（Raak J, Peek E, Meuwissen R, et al. 2020）。

（3）由于目前相關法律尚未健全，對會計師事務所的處罰措施主要是責令改正、沒收業務收入、罰款等，而沒收的業務收入及罰款對很多會計師事務所來說只是九牛一毛；此外，分散的個人投資者也很難通過法律途徑對會計師事務所要求賠償，因此不少會計師事務所愿意冒著法律責任風險承接業務。未來可以根據案件影響程度加大處罰，例如撤銷執業資格，設置市場禁入期限等，提高法律震懾力。

4.穩健性檢驗。為了保證論文結果的可靠性，本文進行了如下穩健性檢驗：（1）為了減少樣本選擇導致的回歸偏誤，本文將涉入訴訟的公司作為處理組，通過1:1不放回近鄰匹配法配對得到的公司作為對照組。選擇公司規模、資產負債率、總資產收益率、第一大股東持股比例、機構投資者持有公司股份的比例、兩權分離率、公司上年度審計意見、主審會計師事務所、公司本年是否虧損作為匹配變量，通過傾向得分匹配法對模型進行重新估計。（2）將公司治理方面的控制變量第一大股東持股比例、機構投資者持股比例、兩權分離度替換為前十大股東是否存在關聯、董事長與總經理是否兩職合一、獨董比例，此外是否虧損虛擬變量替換為近三年現金流標準差。通過以上檢驗，結果均顯示，在控制了其他可能對結果產生影響的因素之后，本文的結論依舊穩健。

四、結論與啟示

表6 主要指標均值分類對比統計表

表7 主審事務所分類頻數統計表

本文以2010-2019年滬深A 股上市公司為研究對象，分析了公司訴訟、法律責任與審計定價之間的關系。研究發現，與未涉訟的公司相比，涉訟公司需要付出較高的審計費用；相對于有限責任制，合伙制的會計師事務所將對涉訟公司要求更高的審計定價；受到生存壓力的影響，會計師事務所的法律責任壓力并未顯著增強公司訴訟與審計定價之間的正相關關系。首先，通過訴訟解決矛盾是一種高成本、高耗時的途徑，上市公司應當盡量避免涉入訴訟，降低訴訟帶來的成本，提升公司價值。投資者應當留意上市公司對于訴訟事項的披露、審計費用波動等信息，理性投資。其次，對上市公司與會計師事務所進行更嚴格的約束也是維系資本市場秩序的重要一環，需要完善相關法律法規，加重對上述二者違背法律責任的懲罰，遏制其機會主義。最后，在政府相關部門的領導下繼續推動審計服務市場的規模化、集中化發展，引導會計師事務所適度設立分所，不能盲目擴張，減少惡性競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