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會沒有敵意地表達

明前茶

林暉與王涵結婚十年，吵了十年的架。轉變，是從林暉鄉下的爹娘開始養蜜蜂開始的。

前年，從鎮中心小學校長位置上退休的老爹，為了讓林暉兄妹倆吃上純天然的蜂蜜，居然網購杉木箱子和蜜蜂，斗笠與面罩，在鄉間老宅的院落一角開始養蜂。蜜蜂成了老兩口的新寵物，春天，油菜開花的季節林暉回家省親，老爹讓女兒也趕緊洗去臉上的帶香面霜，披掛上一件自制的養蜂袍子，把面罩的下擺嚴嚴實實掖進衣領里，從頭到腳都遮得嚴嚴實實，戴上長手套，體驗收割蜂蜜的樂趣。

大群的蜜蜂就在面罩外面飛舞，林暉很緊張，老爹在一邊指導她：“靠近蜜蜂時，你要調勻呼吸，勸說自己心平氣和，散發出明確的善意信號，蜜蜂是有靈性的，它們能覺察出你是愛護它們的人，還是貪婪焦躁之輩，如果是后者，它們就會攻擊你，搞得兩敗俱傷……所以，你心里要默念‘別慌，別慌，我沒有惡意，我會按照令你們感覺到舒適的方式來。”

這件怡情養性的小事最后啟發了林暉，讓她意識到，她與王涵婚姻中最大的問題，是雙方始終沒有學會“沒有敵意地表達”，這一點做不到，哪怕雙方的用心是好的，也會造成對方呼吸急促、肝火上升，也會令對方驟然失控，將自己職場中、人際關系中、家務瑣事中所有積累的不快，在這一節點爆破而出，造成無謂的爭執、沮喪與憤怒。林暉發現，她與丈夫內卷化的矛盾，已經讓孩子、公公婆婆，以及住在附近的小叔子都變得小心翼翼，看他倆的臉色行事。細究起來，林暉與王涵有什么原則性的矛盾呢？其實并沒有，引發爭執與爭吵的全是小事，只不過兩人都是急性子，從來就沒有意識到，同樣一件事，“充滿敵意地表達” 與“心平氣和地表達”，乃至“充滿善意與贊賞地表達”，最終出來的結果完全不一樣。

舉個例子，林暉周六加班，讓在家休息的王涵送孩子上培訓班并做一天的飯，照顧孩子一天。結果，等到她回家時，發現家里一大一小兩位男生一臉快活地坐在沙發上，正在興奮地打游戲，于此同時，面前的茶幾上放著一堆KFC的快餐外賣盒子。林暉就很火：“說好要照顧兒子一天的，你就是這種照顧法？”

王涵一看，自己勞苦了一天，騎電動車30公里接送孩子，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怎么老婆一進門，永遠是一副雞蛋里挑骨頭的模樣？他委屈爭辯：“上完課天都黑透了，孩子餓了，吵著要吃炸雞，就不能讓他高興一回嗎？知道光吃炸雞營養不足，你瞧，我才用榨汁機給孩子打了西柚汁喝，打果汁時還加了兒子死活不肯吃的胡蘿卜和百香果。再說了，一個月吃一次KFC有何問題？日本還有特別喜歡吃炸雞、活到80多歲還在科研一線的研究員呢！”

他不辯白還好，這一辯白，林暉更是火冒三丈：“好不容易培養娃少吃油炸燒烤的習慣，讓你帶一天孩子，一朝回到解放前！還有，回來就知道縱容娃打游戲，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說說，今天在群里，培訓班老師交代了什么關鍵點？嘿嘿，就知道你會一問三不知，你這爹當得可輕松，好容易接送一次娃，還搞得人在曹營心在漢的。”

這下可拂到了龍的逆鱗，王涵也忍不住心頭起火：“說過不要當著孩子面，貶低你的合伙人，你怎么總是記不住？自稱是教育專家，那為啥兒子一聽到你絮叨就要捂緊耳朵呢？不信你問問兒子，究竟是樂意跟你過一天還是跟我過一天？”

孩子才九歲，當然沒有“長遠眼光”，立刻跟風表態：“當然愿意和老爸過一天，我們男人的樂趣，你們女人不懂！”林暉這一聽，氣得胸口和后背一陣揪心疼，這股疼痛又帶出了一股灰心喪氣的疲累，導致她沒胃口吃飯，也沒有精神去管孩子的學習，晚上8點鐘就睡了。

這件事也導致她和王涵冷戰三天，彼此都沒有怎么說話。雖然，林暉以手捂著胸口，默默躺倒時，王涵緊張得半宿沒睡，他也不管網上買藥只需要半個多小時了，穿著皮拖鞋就跑下樓去，趕緊去最近的藥房給林暉買丹參滴丸和速效救心丸。但這件事過了以后，它的余波還是久久不歇，導致王涵教養兒子時，沒有了自信和底氣，一直忐忑地打量著老婆的反應。

從鄉下老家回來，林暉就在反思，自己也算是雞娃場上的老運動員了，既然“十次吵嘴，九次為娃” ，能不能想一想，有沒有一種溝通方式是沒有內耗的，可以令對方感受到自己的 “心平氣和”，感受到自己對他的付出是 “充滿感念與贊賞”的？

回到男人帶娃的現場，林暉加班后回家，應當做出怎樣的反應呢？也許，接過孩子遞來的“新口味炸雞”，津津有味地品嘗，再來一大口西柚汁，感嘆這才是加班后的美好人生，是可以有商有量、平心靜氣溝通的第一步。這一“放下對峙、愿意融合”的舉動，讓林暉瞬間與父子倆取得共情，讓他倆領會到，“嚴肅的媽媽也可以脫下她的鎧甲。”

于此同時，林暉也可以試一試打游戲的手速，甚至可以為王涵孩子氣的娛樂方式找一點臺階下，她可以這樣對兒子說：“你知道嗎？打游戲特別有靈氣的人，其實很聰明，前幾個月，媽媽看到一篇國外的學術論文，說那些打游戲手速非常快的醫學院研究生，后來更有可能成長為一流的外科醫生。不過話又說回來，要想當外科一把刀，可不僅僅是會打游戲，這些醫生也需要在專業上很用功，大學里那么難的功課，考試成績都能到95分以上，到了工作崗位，也天天挑燈夜戰地學習，另外，他們還要練習在香蕉皮上，在橘子瓣上，甚至在雞蛋殼里面的薄膜上縫針。你看，除了打游戲很厲害外，兒子，你下一步要怎樣努力呢？”

學會這般“沒有敵意地表達”，不但兒子不會逆反，連王涵，也會意識到你一方面是給足了他的面子，另一方面也是在含蓄地提醒他——父母在孩子的教育上，松緊度不統一，會讓孩子變得愛鉆空子，現在，既然我林暉已經將教育的尺度松了松，那么，你是不是該收緊的地方，也該收緊呢？

季末，又一次周末加班后，林暉不僅采用了這種“不含敵意”的溝通方式，還進一步在兒子面前表揚王涵對孩子教養過程的加入與負責：“今天培訓班的李老師已經給我留言了，說你老爸在微信群里簡直成了她的助教，而且表揚你老爸不愧為華中科技大學畢業的家長，做起奧數來就是很靈，比我們這伙媽媽在QQ上接力總結出的解題規律還要厲害。李老師說，最近超哥（兒子外號）在奧數上突飛猛進，很大程度上就是爸爸的功勞。她還說，要是娃們的爸爸都有這樣參與教學的積極性，孩子們在功課上一定會學得很活。”

林暉一面說，一面偷眼觀瞧，忽見在開放式廚房里洗碗的王涵，情不自禁地身體律動起來，這家伙，雖然口頭上謙虛地表示“所有這一切都是我的職責，不需要表揚”，但“口嫌體正直”，他這會兒像跳街舞一般地揮舞著抹布，這份按捺不住的喜悅，在林暉眼中，與那些品嘗過白糖，很快在空中跳起“8”字形歡舞的蜜蜂，沒有什么區別。是的，作為拖家帶口的中年人，我們已經面臨著工作、家務、教子、自我發展等一系列壓力的擠兌，如果再感受到被挑剔、被質疑的沮喪，我們就會像一只疲憊的工蜂一樣，一點就爆。怎樣避免親密關系中兩敗俱傷的局面，并制造“懂得、體諒、溫暖”的心理環境？在遇到問題的時候，說服自己深呼吸、停三秒，學會不帶冰霜、春風和煦地表達，真的很重要，如此，獲得肯定的伴侶才能提升自信與滿足感，收斂攻擊性，最終愿意將生活之蜜與你同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