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律人的優雅擲地有聲

張剛

小學四年級的時候，二姐出嫁了，這么大的事，誰也沒有和我商量。那天我被老師留下背課文，在教室門口罰站，一直到太陽落山才回家。看到家里又少了一口人，心里很不是滋味，母親說，過幾天你可以去叫你二姐回家過娘家。這個風俗我知道，這個權力非我莫屬。

二姐嫁的不遠，隔了一個村莊，二姐嫁的人家經濟條件還不錯，所以二姐的婆家人對我的招待自然不差。記得我去接二姐的那天，吃到了滿滿一桌子的豐盛食物，尤其是那盤豬蹄子，散發著誘人的香味，看得我眼饞。我一個人啃了五塊，手上黏糊糊的，用紙去擦，黏在手上下不來，越擦越糟糕。后來二姐紅著臉，拎著我去洗了手。

在回家的路上，二姐說，“你以后吃飯能不能優雅一點啊？”我沉默了許久，走了很長一段路，最后用襖袖擦了擦淚水，使勁地點點頭。

后來跟著母親參加酒席，就知道了很多規矩。大家圍著桌子坐好，不能動，等第一道菜上來后，也不能動，第三道菜上來時，有人一聲令下，招呼大家夾菜，大家才能一起拿筷子，而且是就近夾菜，不然就是不禮貌。當所有人吃完筷子上的菜，還不能再夾第二次，這時要把筷子放在桌子上，正襟危坐，再次等待命令，然后再去進攻另一道菜。整個吃飯過程，自始至終都沒有出現過“下手”的環節。

沒有經過那個貧窮時代的人可能會笑噴，不理解這種吃飯行為，這其實是特殊時代的優雅。在食物困乏的年代，經常吃不飽肚子，遇到村里紅白喜事吃酒席，簡直就跟過年一樣，但是越在這個時候，越要忍耐，越要講究禮儀，不能失態，不能放縱。“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這也是我們老百姓的一種小雅。

民以食為天，吃飯看似小事，但是很多事情都是從吃飯延伸而來的。比如我們說某人“吃相難看”，也是二姐之前教育我的原因。往大了說，是指一個人行事不體面有失風度，不講究禮儀，嚴重點，就是太貪心，不講原則，沒有限度，再嚴重的，就是索賄，就是犯罪。所以如何優雅的吃飯，也是一門很大的學問。

即便在物質文明較高的今天，溫飽問題已經解決，也就不用再講究那么多的飯桌規矩，相反，主人更喜歡客人大快朵頤，但是有些禮儀還是要講究。比如在家人朋友相聚時，須等著大家都到齊，坐好了，一起吃，不能自顧自地吃;比如放一些公筷在桌子上，用公筷給客人夾菜;比如在飯店吃不完的菜要打包等，這些行為仍然不失為一種優雅。

可以說從古至今，優雅都在以不同的表現方式傳承著。比如魏晉名士嵇康在生死面前的淡定和從容，讓我看到了古人的一種高雅。據說在嵇康行刑那天，他的數千名跟隨者聚集法場，面對即將奔赴黃泉的境遇，嵇康表現得鎮定自若，抬頭看看日影尚早，遂索琴一張，從容撫之，如癡如醉，這就是著名的《廣陵散》。除了嵇康之外，瀟灑倜儻七步成詩的曹植，駕小船突遇狂風大作而臨危不亂的謝安，雪夜訪戴逵家半途而歸的王徽之，淡泊名利狂放不羈的竹林七賢，在他們身上，都可以看到古人的優雅之風。

其實法律人的優雅也無處不在。我多年前辦理過一起安全事故案件，三位農民工在工地干活時被倒塌的龍門吊砸死，我當時代表受害者家屬與施工方老板進行索賠談判。對方一看我是個年輕律師，便拿出一個厚厚的信封，從桌子上慢慢推給我，請我多關照，可憐可憐她。我把信封推給她，站起身說：“對不起，我可憐你，誰可憐那些死者？”說完我便優雅地離開了。

后來經過幾番斗智斗勇后，我最終還是幫助受害者家屬拿到了屬于他們的賠償金，他們滿含熱淚一時不知道怎么表達謝意才好，突然拉著我的手非要請我下館子，我拒絕了，與他們揮揮手我就走了，每次回想起來，我覺得自己離去時的身影肯定很優雅。

在以后的職業生涯中，我也一直保持著這種優雅。比如長途跋涉趕往出差地辦案，比如炎炎烈日下提前等候在法庭門口，盡管熱得汗流浹背，但還是能保持一份從容、不急不躁地優雅。又如我們在法庭上尊重對手，尊重法官，也是一種優雅。熟練運用法律和經驗，擺事實講道理，不狡辯，不虛夸，實事求是，追求公平正義，更是一種優雅。

記得有一個比較大的投標案子，我們團隊非常重視，經常為了一些細節問題，晚上加班在一起進行討論。當時我們投標的項目客戶是在外地，與我們相距1800多公里，有時候遇到一些問題我們需要當面與客戶進行溝通，飛機來回就需要兩天的時間，原本給我們留出的制作標書的時間就不寬裕，再算上來回奔波于路上的時間，作為項目負責人的我深感壓力。雖然我們已經進行了充分的準備，但是競爭對手很強大，在連日高強度的加班和精神緊張的狀態下，我一直極力掩飾內心的不安與忐忑，不斷給自己打氣，也為整個團隊鼓勁兒。

開標的日子到了，早晨七點我就早早到了所里，一天的時間里心總是高高地懸著，但我還是盡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處理著手頭上的工作。待下午快要下班時，助理興沖沖地跑進來，大聲告訴我：“我們中標了！”我極力表現出一種淡定和優雅，輕聲地說道：“知道了。”

可當我端著水杯去洗刷間，打算倒掉被子中的茶葉時，杯子不慎從我手中溜掉，跌落在洗手池，摔碎了，咣當一下很大的聲音，律師們都抬頭向這邊張望。我從容地處理掉，然后優雅地轉身離去。

我知道此刻的我雖然表面是淡定的，可心里卻猶如千軍萬馬掃過。就像是東晉宰相謝安接到淝水之戰的捷報后，內心狂喜，表面卻不露聲色，鎮靜自如繼續下棋，然而當他送走棋友回屋時，卻一路踉踉蹌蹌，最后絆到了門檻，把腳上的木屐齒給撞斷了。其實我的心境也大抵如此，知道此次的投標項目難度大，工作力度強，需要花費的時間和精力多，但還是想要去挑戰自己。

作為律師，壓力無處不在。有時候會因為案源問題憂心忡忡，有時候會因為疑難復雜案件而倍感壓力等。但是我們也一直在努力，在職業發展的路上不斷對自己進行著歷練，我們想把律師最專業、最好的一面展現出來。我覺得，每位法律人都可以找到心中的那份優雅，甚至在一些案件中，我們也可以把法律人的優雅，變得擲地有聲，鏗鏘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