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靜
來江蘇省灌南縣四年多,灌南縣檢察院檢察長張立的公文包里,有一件始終不棄的寶貝,就是灌河流域圖,這張地圖不知被他摩挲了多少遍,如今已是皺褶斑駁。
灌南的母親河灌河,上承沂南河、柴米河、鹽河、南六塘河、北六塘河等,流經連云港、淮安、鹽城3市11區,流域面積約8000平方公里,域內擁有蘇北地區唯一完整的山水林田湖海生態系統。在張立看來,這片土地的生態環境,就像是一幅巨大的自然風景畫。
“來到這片土地,就得熟悉它、了解它。”張立揣著這張地圖,走遍了灌南的角角落落,也對祖祖輩輩生活在灌河流域的漁民們有了更深的感情。
進入臘月,往日繁忙的灌河入海口漸漸安靜了下來,漁民們開始盤點一年的收獲,迎接春節的到來。一艘歸航的漁船上,臉頰黑紅的漁民老郝麻利地卸下船帆,拴好纜繩,然后喜滋滋從兜里掏出個小本兒,對穿著藍色制服的檢察官說:“今年多虧毛蝦季,讓我掙夠了翻房子的錢。等我兒媳婦進門,一定請您喝酒。”檢察官拍拍他的肩膀,呵呵笑道:“酒您存著,到時我給您送掛大鞭炮。”
這樣其樂融融的畫面,漁民心里樂和,張立知道了自然也跟著高興。然而在兩年前,畫風不是這樣的。
“祖傳產業咋就犯了法?從我太爺爺起,就靠捕毛蝦過日子,我們家一百多年的老傳統沿襲下來,到我這兒怎么就不行了呢?”2018年6月中旬的一天,灌南縣漁民老郝,面對訊問他的檢察官,一張臉皺得像海邊的老楊樹皮。
幾天前,老郝和3個弟兄像往年一樣,去東黃海海州灣區域捕撈毛蝦。可剛起了兩網,就被江蘇海警支隊四大隊的巡邏執法人員攔了下來。
5月1日至9月1日,是黃海海域禁漁期。而老郝船上的網具為多錨單片張網,網眼僅有8毫米,遠小于東黃海地區海洋捕撈最小網目尺寸35毫米的規定。在禁漁期捕撈,又使用禁用漁具,老郝涉嫌非法捕撈水產品。海警部門將案件移送至灌南縣檢察院。
“不打三春鳥,不捕四月魚,這些老百姓都懂的道理你們難道不懂?而且你們用的漁網眼兒小得像筷尖,這是存心讓魚‘絕戶啊!”訊問老郝的兩名檢察官,臉上是難以抑制的憤怒。
“可是,我捕的是毛蝦,沒捕別的,如果我不捕,它也會死掉的”。老郝訥訥地辯解道。
“這案子,恐怕沒那么簡單。”檢察官為此走訪了灌南漁政管理部門和當地漁民。
毛蝦俗稱蝦皮,是一種生命周期僅一年的海洋浮游動物,主要分布于灌河入海口附近的110漁區和111漁區,百余年來一直是該海域150余戶漁民賴以生存的傳統捕撈產業,并帶動毛蝦銷售、加工等下游產業近萬人就業。而主捕毛蝦的張網,只有特許作業許可的網才能進行捕撈,這種漁網雖然網眼細小,但它專捕毛蝦。
張網是否屬于禁用漁具之列?捕撈毛蝦會不會對其他海洋漁業資源造成危害?是否必須辦理特許捕撈許可證?這些問題都是辦理小毛蝦案的關鍵。

江蘇省灌南縣檢察院檢察長張立(右一)和檢察官一起研究區域環境資源狀況。(攝影:王健安)

江蘇省灌南縣檢察院檢察長張立(中)與海警偵查人員共同走訪漁民。(攝影:馬先)
環境資源辦案組檢察官張靜,畢業于水產養殖專業,有著二十多年的辦案經驗。她認為毛蝦網作業時立于水中,與禁用的底趴網不同。毛蝦每年初夏孵出幼體,8月間發育成熟并開始產卵,捕撈期和國家規定的禁漁期相沖突。
遇到跟漁民有關的案子,張立也會特別上心。他說:“我有個直覺,捕撈小毛蝦所反映的絕不只是小毛蝦的生存問題,而是海洋漁業資源如何合理利用的大問題。”為了了解清楚情況,張立帶著環境資源辦案組的檢察官,一路從灌南縣開車前往位于南通市的江蘇省海洋水產研究所。四個多小時的車程,他的腦子里寫滿了各種問題。
海洋水產研究所,張立已經來過很多次。每次一看到張立來,海洋水產研究所書記仲霞銘就知道自己的任務來了。他研究了一輩子的漁具和捕撈方法,給檢察官辦案提供了很多有用信息。仲霞銘說:“這種毛蝦網作業水深不超過20米,不會觸及海底,且因網眼細小,只能容納毛蝦進入,其他魚蝦觸網后則會受阻離開。而且毛蝦成熟于特定季節,聚集于特定海域,此時此地一般不會出現其他魚類,所以毛蝦網不應屬于禁用漁具,在禁漁期捕撈毛蝦也不會損害其他海洋漁業資源。”
有了仲霞銘這幾句話,張立頓時感覺踏實了。在他看來,漁民捕毛蝦就像農民收麥子,無害而有益,“我們應當網開一面”。
2020年1月17日,灌南縣檢察院與海警部門依法對4條漁船捕撈毛蝦案作出了撤案決定, 老郝和弟兄們喜極而泣:“我們不犯法了。”看到這一幕,張立和辦案檢察官感慨萬千。一紙決定的背后,是他們一年多的奔波和辛勞,一次次去海警部門登門溝通,終于換來對方的真誠合作;與漁政、法院等單位數次召開聯席會議,終于促成各方共識。

灌南縣檢察院辦理的小海魚案查扣現場。(攝影:沈力)
老郝的事情雖然解決了,但是后面還有一百多條漁船,如果都放行的話,會不會放出禍患來?如何才能對海洋漁業資源進行有效保護?
每到夜晚,聽著灌河的濤聲從遠處涌來,張立的思緒也停不下來。他覺得不犯法不等于就合法,如何讓捕撈毛蝦的傳統產業能夠得到許可,實現海洋漁業資源與人類經濟發展的良性互哺?“這份新的考題,正等著我們去解開”。
灌南縣檢察院上一次面對海洋資源保護的考題,是緣于一起“小海魚案”。這起追索億元賠償的小海魚案,讓張立印象特別深刻。
2017年6月1日,四艘舷號被白漆覆蓋、船牌被拆卸、GPS也被關閉的可疑漁船,在連云港海州灣被江蘇海警查獲,現場發現捕獲的鳀魚、方氏云鳚等29種海產品共計12.8萬公斤,其中最小的鳀魚比成人的小手指還要細小。而船上使用的漁網為國家嚴令禁止的雙拖網,網眼為10毫米,且加了密如蚊帳的內襯,即通常所說的“絕戶網”。
“在禁漁期內使用這樣的‘絕戶網,完全是將海洋生物掃蕩得一干二凈。”張立心痛地說道。然而,接下來的審訊和偵查令他的心更為刺痛。原來,這四艘漁船只是冰山一角,背后還隱藏著16條漁船和巨大的收鮮船,這個非法捕撈特混艦隊所造成的海洋生態損害,遠遠不止此案查獲的漁物價值。
此時已近年關,檢察官和海警偵查員卻仍然奔波在調查取證的路上。他們剛調取銀行流水,賬上的錢款就被轉移了,剛查到企業注冊信息,后腳就變更了股東。“犯罪分子在和我們搶時間,我們也要快馬加鞭才行。”張立說道。
最終,灌南縣檢察院查出了一個由18人組成的犯罪集團,在2015年至2017年間,共非法捕撈水產品910萬公斤。捕獲的鳀魚被該團伙提供給魚粉廠,加工成魚粉對外銷售牟利,形成了一個集海洋捕撈、生鮮收購、魚粉加工為一體的黑色漁業產業鏈。
鳀魚是很多海洋魚類的基礎餌料,對鳀魚進行掠奪式的捕撈,破壞了海洋生物鏈,長久下去會導致海洋荒漠化。張立認為不僅要追究非法捕撈者的刑事責任,還要對違法者進行嚴懲,讓那些非法獲益者賠償海洋生態損失,修復海洋生態環境。
經反復請教專家、周密論證測算,2018年3月,灌南縣檢察院在以涉嫌非法捕撈罪對榮成公司和18名被告人提起公訴的同時,又對榮成公司和46名被告人提起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追償海洋生態修復費1.3億元人民幣。
庭審持續了三天,近四十個小時的工作量,疲累感也一波波向張立和一起辦案的檢察官襲來。坐在公訴席上的張立,心里緊繃著一根弦,“海洋生態環境的大事不能松懈,要守護好公共的利益”。
守護灌南的生態環境,讓漁民的臉上可以經常掛著笑容,這是張立在看到灌河入海口那幕激動人心的起航開捕畫面后,心底最真實的想法。
通過灌南縣檢察院的努力,江蘇省被列為全國首個毛蝦特許捕撈試點地區,允許漁民利用伏休期中的一個月時間,在連云港市海州灣部分海域開展毛蝦捕撈作業。在毛蝦開捕的那天一早,78艘待航的漁船上,檢察官、海警、漁政人員對漁民所攜漁具進行了檢查,沒有發現一件違規漁具。這也讓張立看到,海洋生態保護工作已經開始有了成效。
“我們辦理一起案件,就要修復一個問題。” 在張立看來,環資案件專業性強,需要一定的跨學科知識儲備,一起案件往往涉及刑事、民事、行政等多項檢察業務,扎實的業務能力尤為重要。而涉及海洋生態環境的保護,不只是非法捕撈的現象,還有非法采挖銷售海砂等案件的辦理,對張立來說,都是擺在眼前的一個個挑戰。
2018年5月,蘇某等5人在連云港市贛榆區東側海域非法采挖并銷售海砂2萬余立方米、銷贓數額80余萬元,案件被移送至灌南縣檢察院。在張立看來,海砂的非法開采改變了原始海床結構,降低了水源涵養,危害十分嚴重。在追究被告人刑事責任、追索海洋生態賠償金的同時,如何配合國家海砂開采利用戰略,維護好海洋生態環境的平衡,每一項工作都刻不容緩。
2020年12月,江蘇省檢察院指定,整個灌河流域的公益訴訟由灌南縣檢察院機動管轄。這也讓張立覺得自己肩上的責任更重了,他和同事在海洋生態保護方面,也不斷進行著嘗試。比如通過微信小程序,將一些有關海洋生態保護的政策信息和法律知識,向全縣漁民進行分享;比如通過共享信息,形成海洋生態保護的工作合力。
近幾年,灌南縣檢察院也不斷充實著環境資源辦案團隊的辦案力量。在環境資源辦案團隊中,有善于統籌協調流域內行政執法司法關系的外務專家,有長期負責行政執法與刑事司法銜接的雙料能手,有偵查經驗豐富的突破先鋒,還有長于理論研究的青年才俊,這些能手的加入,讓張立也覺得更有力量了。
守護公共利益,參與社會治理,在這每一分努力之下,灌南縣檢察院也繪制出了一份自己的答卷。三年多來,灌南縣檢察院共辦理環資領域刑事案件116件416人,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案件16件128人。2020年10月,灌南縣檢察院還被評選為全國先進基層檢察院。
有人說,張立是個“弄潮高手”。辦了一個小海魚案,探索了海洋非法捕撈的鑒定修復標準;訴了一起毛蝦案,就讓十多年沒著落的毛蝦捕撈特準許可落地生根,解決了漁民合法捕撈的大問題。對此,張立只是簡單地笑笑,他覺得守護生態環境,就是自己的一種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