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云

北京煒衡律師事務所合伙人徐馳。(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徐馳是北京煒衡律師事務所合伙人,這是一家有著2000多名律師的大所。他至今記得,14年前自己剛入行時,起薪只有500元。一路狂奔到今天,他取得了一定的成就,同時把自己繃得很緊。
40歲的年紀,徐馳跟很多同齡人一樣,有些許焦慮。律師這個行業靠的是“超強個體”,名氣大了,客戶自然就多了。但一天只有24小時,在時間管理上只能“擠牙膏”,單憑個人的潛力總是有限的。
2018年,我國共有42.3萬名律師,司法部預測,這個數字在2022年將達到62萬,徐馳也看到了行業競爭日趨白熱化。
兩年前,徐馳開始謀求改變,不斷出錢、投資源,付諸行動,變化也開始積少成多。而他的工作,也大多轉移到了線上,在項目管理、知識庫和聊天框之間嫻熟切換?!拔覀冞@兩年做的事,是把法律顧問服務流程化、透明化、標準化、數字化,目前已經收到了實際效果,僅溝通時間就省去了80%。團隊不斷沉淀數字資產,年輕律師也更好地實現了價值。”
在徐馳看來,一些改變,才剛剛開始。
為什么工作總是如此地慌慌張張、匆匆忙忙?兩年前,徐馳一直被這個問題困擾。這不是他一個人的問題,以常年法律顧問服務(以下簡稱“常法服務”)為主業的律師們幾乎都有同感。
徐馳后來找到了這個問題的答案。比如起草一份合同,可能需要48小時,在這個過程中,客戶不斷打電話、發微信催促,恨不能現在、立刻、馬上能夠拿到內容?!捌鋵嵞膬河心敲炊嗉笔拢恐皇强蛻舨淮_定我們是否已經開干,是否全力在干,而這種不確定性,造成了不信任感和極高的溝通成本”。
怎樣才能讓客戶真正信任律師?快遞查詢給了徐馳啟示。他說:“我們網購后,大多數情況下不會去催問快遞公司東西運到哪兒了,因為他們會主動實時更新動態,我們能清楚地看到每一步?!闭沾送茢?,徐馳認為自己需要去做兩件事:一是讓常法服務的流程在線實時更新;二是讓客戶能夠看到每一步進展。
不過像快遞公司那樣自建系統,成本高昂,對徐馳而言不現實。徐馳本科念的是工程管理專業,有比較強的工具思維,2016年他為一家投資公司提供法律服務時,一周之內需要同時完成分布在多地的十幾個標的的盡調工作。第一次同時兼顧這么多項目,給徐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同時也讓他意識到,律師的法律服務工作也可以實現知識管理功能。
徐馳的客戶以科技公司和醫療行業企業為主,他把企業常法服務大致分成了八大類,涉及人力資源、合同管理、品牌商譽維護、投資、企業合規性等,每一類都有相對通用的流程。他根據過往經驗逐一提煉,制成模板固定在數字化的移動辦公平臺釘釘項目管理應用上,并關聯知識管理應用的條目。比如每一步該干什么,怎么往下推,具體責任人是誰,需要投入多少人力,需要哪些材料等事項,都“導航”得清楚明白?!澳繕恕椖俊蝿铡航M/成員”,沿著這條路徑,常法服務分門別類實現了標準化。
客戶在釘釘上發送消息提出需求,徐馳團隊根據緊急程度定級,在項目管理中制定計劃,分解任務,每完成一項子任務,都即時更新動態,客戶可以主動查看,律師同時會向他推送釘釘提示消息。
數字化平臺辦公的方式,徐馳小范圍試了試,效果很好,在線化、透明化,讓客戶有了信任感,他們不再焦慮。不僅如此,由于律師和客戶都可在流程中隨時補充、更正信息,信息的準確度也大為提升。徐馳逐步擴大了使用范圍。
徐馳提出了自己的超前理念,他總結為兩少一多,盡量少跑腿、少打電話、多上線。北京這么大,一個小時的服務,途中來回可能需要三個小時,半天時間就沒有了。
客戶習慣打電話,法務打,業務打,老板也打,大量的重復、無效溝通,信息傳遞也不準確?,F在,所有人都上線,都在同一個界面上交互,這些問題就都解決了,溝通也變得順暢高效。
剛推出這套模式時,徐馳的一些客戶不接受。突如其來的疫情為全社會按下了數字化的快進鍵,在線辦公產品被大范圍使用,法律服務行業也深受觸動。特別是疫情初期,律師迫不得已只能在線提供服務,這對律師和他們的客戶而言,這相當于做了一場強制性試驗:不跑腿、不打電話到底行不行?
徐馳團隊直到4月才恢復正常的到場辦公,此前的一連兩個月只能在線辦公??蛻羝鸪醣粍尤チ晳T,后來發現不僅效果沒打折,反而體驗更好。據初步估算,因避免了無效溝通和重復溝通,僅溝通時間就省去了80%,你好我好大家好。2020年全年,徐馳新增客戶20多家。
李女士是北京一家醫療公司的管理人員,當徐馳推出新的服務模式時,她欣然接受。“我們以前通過微信群對接法務,群里人很多,叮鈴叮鈴響個沒完,有些事跟其他人毫無關系,大家都覺得煩。感到煩了以后就不經常打開群了,跟自己有關的可能也會漏看,最終還得打電話來提醒。群里的合同版本一個又一個,我也搞不清楚哪個是最終版本……”她一頓吐槽。
李女士一年到頭只見徐馳兩三回,常法服務通過釘釘遠程開展,無論是合同問題、還是侵權處理,在線服務不僅沒影響實際效果,還給了她驚喜:“項目流程把每類問題可能涉及的事項都提前考慮到了,比我們自己想得還周到。以前在電話里講,翻來覆去講不清楚,現在通過系統,每一步的工作記錄都很清楚?!?/p>
徐馳團隊總共9人,除他之外,以“90后”年輕律師為主??蛻舸蜷_項目管理頁面,可以看到具體由哪位律師在處理哪一步流程。在徐馳的界面上,每位同事的任務數、任務分類、執行情況、重大風險事項等,都以柱狀圖、餅狀圖呈現,一目了然。
起初,徐馳面臨的最大挑戰是客戶“認臉”,一些企業沖著他本人的資歷而來。但他確信,除了極個別高難度問題,年輕律師只要照著系統指引一步一步往下走,最后的交付不會有任何問題。
李女士說:“我們不在乎律師名氣,只要能拿到好的結果就行。”但并非每個客戶都有李女士這樣的認知,他們經常忽略一個事實:羊毛出在羊身上。
在團隊中,徐馳的時間最值錢,如果他事必躬親,對應的服務費用,無論是按年計費,還是按次收付費不可能低。徐馳在項目管理應用里開發了一個插件,每次開始在線服務,一鍵啟動計時,這就把服務總時長有理有據地算清楚了,客戶也能在線看到。
有家物業租賃公司,徐馳團隊2018年為它服務了600多個工作時,一算賬,還虧本。但在2020年,他們幫這家企業公司理順了采購、簽約、催收等流程和文本,并全部在系統上做了標準化,在此基礎上,2019年工作時縮減到了300多個小時,提效50%。
更高的費效比和人效比,這正是徐馳所追求的?!拔覀冊诰€交付的,不僅是一個結果,而是整套工作過程,給我們、也給客戶沉淀長期可復用的知識和方法,形成效率上的良性循環。”

徐馳受邀參加知識管理分享會,就咨詢顧問行業的知識管理進行專題分享。(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在數字化平臺中,徐馳可以隨時隨地進行線上辦公。(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隨著知識的不斷積累、流程的不斷完善,徐馳在團隊常法服務中的工時占比從最高時的接近20%,降到了如今的3%,相當部分客戶不再“認臉”,徐馳只需在關鍵節點為年輕同事們護航。
崔甜夢今年27歲,研究生畢業求職時是徐馳給她做的面試。面試嚴重“超綱”,重點內容是關于數字化平臺辦公的詳情介紹?!拔衣牶篑R上就動心了,感覺能學到東西?!贝尢饓粽f。崔甜夢本科學的也是工科,對流程、系統比較敏感。徐馳坦言,他對工科背景的年輕律師有所偏愛,認為他們會更容易接受線上數字化辦公的模式,大家在一起可以進行有效配合。
2020年12月,崔甜夢正式加入徐馳團隊,從律師助理做起,起步卻不大順利。春節后疫情暴發,她被困在了河北老家,那兩個月只能通過釘釘遠程辦公。她說:“我當時比較缺經驗,一些問題拿不準,又不好意思一直打電話打攪前輩,就全部在項目管理流程中標注,主辦律師同步就能看到,幫我補充把關?!眱H僅這一點,就讓她感受到了數字化的優勢。
目前,崔甜夢在各個項目中承擔合同初審的任務。在她之前,有同事專門對接客戶,創建任務,明確需求;在她之后,有人復核,清潔交付。雖說是初審,但合同千變萬化,要搞明白也并不容易。崔甜夢說,經過一年的歷練,她成長迅速。
根據行業慣例,實習律師助理的薪酬通常一口價,干多干少一個樣,拿到執業證了再商議加薪。崔甜夢的收入卻有很大的彈性空間,她透露自己目前的收入在同輩中偏高。增收來自兩部分:一是專業分工提高了每個人的效率;二是工作計時、在線透明,分配變得可量化,有效激勵每個人。
徐馳正在搭建試圖搭建一套薪酬算法薪資量化體系,推出了“燃點值”。他根據執業時間、系統工時、主辦項目數、非主辦項目數等參數,確定團隊每個人的“燃點值”,進而確定其每個人的時薪。
一些朋友擔心崔甜夢在這套“流水線”里學不到東西,她并不這么認為,團隊重點運營的知識庫給了她極大幫助,每個項目的服務過程和相應的知識都沉淀在知識庫里,只要她想學,隨時都可以。而每個知識條目都與項目任務關聯,在明確客戶需求后,大家先去知識庫消化過往案例,0成本復用實務經驗,經驗細致到該如何跟客戶說話,“確保實習生三個月內能上手”。知識與任務的綁定還有強化記憶的作用,在實踐中學習,更容易入腦。
隨著知識庫里的沉淀越來越多,徐馳開始打造編撰《律師培養手冊》,他以時間為維度,對知識作了分層,實習律師入職第一個月、第一個半年、第一年、前三年分別該掌握哪些知識、積累哪些實踐經驗,都做明確指引和評價標準。
傳統的律師培養模式是師徒制,師傅干什么,徒弟就學什么;師傅不會的,徒弟可能也不會。“相比之下,我們在做刻意訓練,每個階段分別重點訓練什么,很體系化,可以彌補師徒制下年輕律師的知識和能力盲區?!毙祚Y說道。其他團隊的經驗和能力記在紙上,記在個人的腦子里,我們試圖通過數字化實現團隊管理的自動化,把它們記在系統里,記在“云”上。
徐馳自我革命的變革有個的大背景:大量新人持續涌入,行業競爭加劇,律所降本增效迫在眉睫。
“像2005年到2015年那樣的好行情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人數激增勢必引發價格戰,但任何不以降本增效為前提的價格競爭,都意味著服務水平的滑坡。數字化是我能想到的應對當前形勢的最好辦法?!毙祚Y說道。
各大律所提出數字化升級已有些年月,但多半還停留在口頭上,在實際推進過程中缺乏足夠動力,質變性的成果有限。
像徐馳這樣依托數字化平臺服務客戶,在業內屬于跳躍式升級,絕大部分律所目前連內部協同的數字化都還沒實現,再加上律師群體本身偏保守,律所的決策人年齡往往偏大,對數字化缺乏足夠深的理解,他們自身已經功成名就,對市場競爭的感知不如年輕律師直接,也不愿意下大血本去傷筋動骨。律師服務的數字化、透明化,動力只能來自客戶,來自市場。一旦越來越多的客戶認準了新模式,律所不變也不行。
徐馳發現,一些同行發出過這樣的抱怨:“比如需要找律師幫把手時,基本上靠隨機找。先找甲,甲說沒空就轉頭找乙,乙如果沒空就再找丙。最后有空的,很可能是那個能力不足,大家都不愿找的律師。這種體驗就很差,也會耽誤許多業務的開展。
在徐馳的系統里,他覺得這種事情不可能成為問題,因為在數字化平臺上,每個人的日程安排都動態可見。他說:“律師服務的數字化不等同于互聯網律師,我們提供的還是傳統法律服務,只是借助了更好的工具,創造了更高的效率。律師未來的競爭力來自時間管理和知識管理的優化。”
在同行看來,徐馳以相似客戶的類型化需求進行切入,積極探索的同時不失穩妥,值得借鑒。局部成熟后,這套模式完全可以復制到更多業務領域。理論上,任何法律服務都可以流程化、標準化、數字化。但從現狀看,徐馳未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