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深山的守護者

胡杰

陜西省西安市周至縣公安局板房子派出所所長田建峰的車里，警服放著好幾套，山里冷，穿的厚，到縣里開會，有時候弄不清人家要求穿哪種制服，就干脆都備著。

板房子派出所是西安市最偏遠的派出所，身居秦嶺深山中，距離周至縣城74公里，離西安城區150公里。這里每天中午十二點準時開始刮風，而且風一刮就是半年。天冷的時候，每天日照時長也就三五個小時，經常是“十一”過后，就大雪封山了，民警們吃飯和取暖都成了難題。

平時一周買一次菜，由縣城西關菜市場的攤主把菜準備好，送到班車上捎到所里。有時候天氣不好蔬菜運不上山，田建峰和民警們只能吃曬成干菜的土豆片、豆角，甚至是干黃瓜。有一年發洪水，國道被沖斷，民警們還吃過兩個星期的白飯，一直熬到芋頭成熟，才有了一丁點菜。

由于煤改潔，山里的取暖設施主要是空調和電暖氣，遇到用電量大的時候會跳閘，停電之后好幾天才能修復好。零下十幾二十攝氏度的天氣，外面的山風呼呼地刮著，在沒有暖氣的屋子里，民警們只能生扛著，實在太冷就搓搓手，跺跺腳取暖。

山區派出所的別樣生活

田建峰是2019年10月轉任板房子派出所所長的。其實在他二十來歲時，當時縣局競爭上崗，他就報名想去板房子。當年沒去成，沒想到人到中年，命運兜兜轉轉，他終于有了這樣的機會。

離開忙碌、快節奏的縣城生活來到板房子，面對山里的寂靜生活，閑不住的田建峰一開始很不習慣。在板房子，街道不足百米，放眼望去，鎮政府、郵政所，一般的生活設施都有，可是一過下午六點，街道上的人就像夏天潑在路上的水，轉眼間就沒了影兒。晚上八點，電視里的新聞聯播結束沒多久，山里人就已經準備洗洗睡了。由于天氣冷，大家鉆到屋子里不愿出門，整個板房子派出所周邊鴉雀無聲。

雖然山里的生活條件艱苦了點，但是田建峰有了許多別樣的體驗。比如以前去給汽車加油，一腳油門就到了地方，很是方便，可在板房子，他和同事去山外的馬召鎮加油，光是單趟車程就有64公里。每次出門，田建峰會在車里放上兩個大油桶，還會仔細檢查出行的裝備是否帶全了。

下山一趟不容易，出警一趟也不容易，經常是開了幾十公里的山路，然后再徒步翻越幾座山，才能到達村民家里。有一次田建峰和同事去50公里以外的地方辦案，開車經過厚畛子村時，發現山路邊坐著兩個小孩，他們穿著厚棉衣，地上鋪著褥子，腿上蓋著一床被子，身邊還放著書包。田建峰很好奇，停車一問才知道，這兩個孩子是姐弟倆，姐姐上高三，弟弟上初三，學校停課不停學，改上網課，這就難住了山里娃。家里手機信號不穩定，他們每天都得跑一公里多，在這里蹭網上課。田建峰和同事感慨不已，拍了個照片發在網上。縣電信局局長看到了，第二天就派人上門，給姐弟倆解決了在家里上網難的問題，這也讓田建峰的心里踏實多了。

類似這種熱心腸的事情，田建峰做過許多。有一次他和同事在108國道上查扣了一輛違章上路的廢品收購車，看到塞滿的廢舊物品把車胎壓得沉下去許多，他很是擔憂。在山里行駛，遇到凸凹不平的山路還有隨時而來的急轉彎，一不小心很容易出現翻車事故。在對司機進行批評教育之后，考慮到收廢品換錢也不容易，田建峰沒有對違章司機進行處罰，走的時候還再三盯住對方要注意安全。

田建峰（中）在老縣城村走訪老鄉。（圖片來源：作者供圖

山里的孩子在馬路上信號好的地方上網課。（圖片來源：作者供圖）

此外，山區派出所的夜巡工作，在田建峰看來也是不容忽視的安全問題。幾年前，108國道是漢中盜竊摩托車再轉運西安周至和城區西郊銷贓的一大通道，在板房子派出所加強巡邏和檢查之后，此類案件越來越少。還有幾次在夜巡時，田建峰還看到了國家一級保護動物羚牛，他馬上打開大燈，一直護送羚牛抵達安全的地點。

25個村子，一年里走完了24個

板房子派出所的工作并不輕松，派出所轄區有3個鄉鎮、25個行政村，算上山山水水，田建峰要管的地盤有1590平方公里。這里最大的新紅村，戶籍上人口雖說有688人，但村子里常年只有百把人，幾乎一水兒的中老年人，即使年輕些的，也大多是身體有殘疾的村民。山里沒有學校，只有厚畛子鎮有一個幼兒園，里面也不過十幾個孩子，所以但凡有點能力的人，都會選擇外出打工。青壯年都走了，山里案子就少了不少，不過田建峰來的一年間，25個村子，他還是跑了24個。

在108國道上田建峰和同事正在巡查。（圖片來源：作者供圖）

王家河鎮東澗溝村離板房子派出所有60多公里遠，村里有個五保戶，50歲都沒娶到媳婦。后來村里來了一個流浪女，自稱吳金花，喜歡自言自語，有點精神上的問題。五保戶看她可憐，給她吃喝，她就住在了五保戶家。過了幾年，他們生了個兒子，身體挺健康的，如今孩子已經十四五歲了，在山外上初中，可是吳金花來了十八年，至今沒戶口。

在東澗溝，田建峰見過吳金花。她自稱是周至四屯人，但田建峰查了，四屯并無此人。為了給她補辦戶口，田建峰和所里的民警費了很大的勁。吳金花家門口不通公路，從村委會步行過去得走一個半小時。民警翻山越嶺去走訪她的左鄰右舍，找村干部進行調查。那時正值山里雨季，108國道因山體滑坡而封閉，民警去申報材料，又得步行翻山，繞過塌方路段。田建峰認為，大家的辛苦付出是值得的，解決了吳金花的戶口問題，對她意義重大。她不僅可以申請低保，而且能參加合作醫療，再看病的時候，她只用掏生活費，不用再掏醫療費了。

板房子派出所的工作涉及的面還是挺寬的，比如一到夏季，救援任務就來了。這個季節氣溫比較舒適，驢友們喜歡來周至縣徒步穿越儻駱道。唐代的儻駱道，大部分路段都在板房子派出所轄區內。田建峰聽到過這樣一個說法：當年安史之亂時，楊貴妃并沒有真的被賜死，而是走儻駱道到漢中，后來輾轉又到了日本。雖然是段傳說，但是也吸引了許多戶外運動愛好者。

儻駱道這條古道上的路并不好走，驢友在前行途中需要翻越幾座山嶺，由于地形比較險峻，經常有游客迷路。一些游客在山里轉了五六天都出不來，餓得頭昏眼花，他們一個求救電話，田建峰便馬上帶隊進山進行救援。

7月至9月，山里雨水最多，給民警們的救援工作帶來了一定難度。與田建峰一起共事的輔警彭軍，在板房子派出所工作了13年，有一次他和搜救志愿者在山上，救下了一位高山缺氧的安徽驢友。當時山下下著小雨，而山上下的卻是小冰雹，打在人臉上，像小刀在割。彭軍凌晨三點上的山，直到下午三點才把驢友抬下來。在一家農家樂，驢友們張羅了一桌飯，彭軍一口沒吃就悄悄離去，讓驢友們十分過意不去。后來，這位驢友托西安的驢友給彭軍送來了一副錦旗。

下雨天山里道路塌方是常事，除了給辦案增加了難度，派出所的日常生活也會受到影響，比如買菜、加油等，都得改去佛坪縣。佛坪縣位于馬召派出所轄區，沿著108國道行駛，到64公里處就可以看見，而板房子派出所位于108國道的74公里處。雨天遇道路受阻，馬召所的出警任務，田建峰也得一肩挑起。正常情況下，縣城到板房子派出所，開車得倆小時，再到老縣城村，又得倆小時。要是遇到交通事故，縣城的交警上不來，田建峰也得負起責來。

有時候事情多，出警一趟回不來，田建峰和民警們如果找不到農家樂，就只能留宿老鄉家。“這兒的老鄉都很淳樸，我們一去，他們會把家里最好的東西拿出來給我們吃。新洋芋下來，一定會給我們打糍粑呢。”田建峰說，糍粑好吃，但一定得現做，全套工序下來，得三個小時。村民們的熱情，讓田建峰覺得心里暖乎乎的。

有一個叫太平河的村子，田建峰還沒走到，離板房子派出所40公里。雖不算最遠，但其中一半路不通車，只能步行，翻山越嶺。20公里山路走進去，當天也多半回不來。太平河現在只有兩個村民，是一對七旬老夫婦，他們的兒子前些年砍柴時摔死了，還有個孫女，在山外的啞柏鎮上初中。太平河原先的村民們早都搬出來了，村里現在沒有電，手機也沒信號，這對老夫婦舍不得放棄養豬，就一直堅守在村子里。 “其實，我們的工作和這對老夫婦有點像，一直堅守在板房子。”田建峰說，他打算抽空去趟太平河，看看這對老夫婦。

出警的那些事兒

民警這份工作在田建峰看來責任很重，也很危險。讓他印象比較深的是比自己小三歲的板房子民警付興隆，他曾經在山頂懸崖邊上冒著摔下去的危險抓到過一名盜挖崖柏的嫌疑人，也曾經頂著暴風雪出警工作，由于雪太大，路又滑，開著車的他差點墜下山谷。

雖然經歷過幾次生死，但是田建峰對他的印象是，內向，話少，愛笑。不過每逢天陰下雨，或者工作忙一點，付興隆就會頭痛的難受。之前在辦案時，他被一位精神瘋癲的村民鋤到了腦袋，留下了頭痛的后遺癥，他沒有因此而抱怨，還是和從前一樣，干活兒時從不偷工減料。

厚畛子鎮花耳坪村老孫家倆兒子，都在上初中，卻一直沒戶口。村干部把這事兒跟付興隆說了，他一調查，也撓了頭。原來，這哥兒倆的媽媽是從西鄉跑過來的，來這邊沒跟老孫領結婚證。老孫這倆兒子，都是接生婆接下來的，沒進醫院，也就沒出生證，沒出生證，這些年也就沒法辦戶口。老孫家是村里的貧困戶，按政策，兩個孩子上學不僅免雜費、書本費，還可以補助生活費。可是兩個孩子沒有戶口，老孫即使再窮，這些錢也都得自己掏。

了解了這家的情況，付興隆專門去縣局戶政大隊做了匯報。他往花耳坪村跑了五六回，找了村干部和老孫家的左鄰右舍，還費了不少周折找到了當年的接生婆。他往縣局也跑了五六回，終于把倆孩子的戶口給落實了。老孫很激動，山里人，嘴笨，他只是老跟村里人念叨，他這輩子都忘不了派出所那個姓付的人。

在板房子派出所的許多工作中，彭軍是田建峰口中的老人兒，也是所里的頂梁柱。彭軍是厚畛子人，熟悉板房子當地的地形，多次進山開展搜救工作，也是所里的主力軍，他還打小習得好水性，救助過很多人的性命。

一次，四個退休的老人駕車進山游玩，小轎車突然沖出路沿，墜下山崖，一頭扎進了河中。幸好，這地方還不是黑龍潭，水不是很深，后排座位一老人奮力砸開車玻璃，從車里逃了出來。彭軍和同事接到報警趕過來時發現，小轎車的車身大部分已經垂直扎入水中，陷在泥沙里，只有車尾露在水面。而那個逃出來的老人站立在車尾，手里還抱著另一個老人。其實車上四個人，另外三人已經當場死亡，老人手中抱的已是一具尸體。

當時已是盛夏，但在深山之中，河水卻還相當寒冷。老人渾身濕透，打著哆嗦，他的臉上血流不止，左胳膊皮膚也被玻璃大面積劃傷。彭軍游到他跟前，說服他放下同伴的尸體，下到水里，挽住老漢沒有受傷的右胳膊，讓他把身體貼在自己的后背上，彭軍游出20多米，把老人拖到了岸邊。雙腳一著地，老人麻利地往前跑了十幾步，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原來，那十幾步，完全是出自他求生的本能。

還有一次彭軍為了救人，差點把自己淹死。板房子街道有兩兄弟，大的二十，小的十七，兩人在河道戲水，一不小心，弟弟被急流沖進深水區。哥哥去救弟弟，也被沖了進去。彭軍聞訊趕到時，他們已經在水里忽上忽下，十分危急。彭軍游過去，打算先救一個，再救另一個，沒想到兩兄弟同時把他當成了救命稻草，死死抓住他不撒手。彭軍的身體被拖進了深水里，已經開始大口大口地喝水了，在意識還清醒的時候，他奮力擺脫了哥哥，拉著弟弟先游上岸，等再返身救上來哥哥，哥哥已經面色青紫，話都說不了，一兩分鐘后，“哇”地吐出一攤水來，才算活了過來。

這次救人，縣公安局還獎勵了彭軍五百元。不過最感謝彭軍的，還是兩兄弟的母親。山里人窮，可力氣有的是。女人領著倆兒子來派出所，就為跟彭軍說一句話：“他們的命，是你撿回來的，以后你不論要干啥活兒，讓這倆給你出力！”

對于所里的工作，田建峰覺得夏天的時候工作量會明顯增多。一到夏天，游客喜歡在黑河河道里游玩，黑河這條河，滋養著西安人，為了保護黑河流域的水資源，板房子的民警經常會提醒游客不要隨意下水。但也總是會有人不聽勸阻，非要到河邊戲水。

有個男子在河里冰西瓜，結果河水把西瓜沖跑了，男人去撈西瓜，結果西瓜沒夠著，自己卻落了水。黑河的河道并不寬，河里有許多大石頭，落水的男子是個體重超過200斤的大胖子，他被卡在了一個石頭縫里。彭軍救他時，因為緊張，體重又沉，往彭軍背上撲時，幾次把彭軍撲倒。等彭軍好不容易把他弄上岸，一看自己滿腳血，才覺得大腳趾鉆心地痛。原來，被胖子撲倒的瞬間，彭軍的腳也踩到了石縫里。往外用力一拔，竟然把大腳趾的指甲蓋全部揭掉。當時拼了命在救人，他居然沒有感覺到一點疼痛。男子的家人要感謝他，被他謝絕，對方要送他去醫院看腳，他也沒去。

就是在這樣艱苦環境下的一個山區派出所里，一趟走訪下來，板房子派出所的民警們，就這樣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里。在采訪結束時，田建峰說道：“我現在已經不太適應城市的生活了，這里節奏慢，走路慢，連吃飯都慢。”其實在這句話的背后，我能感受到他在板房子派出所工作的幸福感。而板房子民警們身上的淳樸，他們對工作和生活的熱愛，也讓這家偏遠山區的派出所離我們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