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熙雨
1.書文同聲
書法是依附于漢字之上的藝術表現,漢字是記錄漢語的符號,是形、聲、義三者的統一體。對漢字“聲”的研究,是訓詁學因形、因聲、因文求義的基本方法之一。訓詁學因聲求義、通假轉意、聲義同源等對文字“聲”的研究方法,以及古代的《爾雅》《廣韻》等大量音韻學的論著,都說明漢字的核心要素是“聲”。古代有書文同源和書文同體之說,其核心是書文同聲。書文同聲主要體現在字音的“聲、韻、調”和書法的藝術表現形式之間存在的某種關系。日本的書法理論泰斗中田勇次郎指出:“每個漢字都帶有復雜的聲韻,這同書法也有關系,因為被書寫的文字都有聲韻,那么在書法中自然也相應地具備這種特點。”[1]62漢字的“聲”在書法中的表現,除了漢字本身外,也包括詞組、句法、文法等的不同表現形式,以及由不同的音高和節律組合在書法藝術上表現出的意義與情志。當然,書法的表現及審美欣賞離不開最基本的漢字的“形”。但漢字的“聲”不可忽視,它是隱性的,是可以賦予情感的內在表現。
2.“韻”源于“聲”
“韻”的概念最早見于音樂,代表聲音中一種和諧的旋律。劉勰在《文心雕龍·聲律》中說:“異音相從謂之和,同聲相應謂之韻。”[2]《說文》中本義為和諧悅耳的聲音。一方面,從音樂角度看,韻有音律節奏、起伏變化,它能夠產生共鳴、回味悠長、弦外之音、虛幻想象等美妙的感覺。即樂耳不異,樂絕續悠,有余意謂之“韻”,它是產生情感的原動力;另一方面,從書法角度講,“韻”是通過書法的藝術形式所表現出的難以言表的優雅、瀟灑、不凡的神采或風度,它是一種感覺,一種有生命律動的、傳情達意的、產生共鳴的、心靈交融的異樣震顫,甚至是一種藝術升華的超凡感覺。《石魯學畫錄》中將“韻”分為韻律、韻格和韻味三部分,均是在說字的聲音。周積寅還指出:“精神之氣,當以韻律求之。韻律有節奏而生動,韻格有高低而生神,韻味有厚薄而生趣。”[3]節奏有“句”“讀”停頓間歇的概念,韻格有平仄押韻的區別,韻味有回聲繞梁、回味悠長的感覺。同時提出了“韻”可得生動與神趣的重要觀點。
3.書“韻”在“聲”
唐代的張懷瓘在《書議》中指出:“夫翰墨及文章至妙者,皆有深意以見其志,覽之即了然。……玄妙之意,出于物類之表;幽深之理,伏于杳冥之間;豈常情之所能言,世智之所能測?非有獨聞之聽,獨見之明,不可議無聲之音,無形之相。”[4]這里首先將書法的翰墨置于文章之前,突顯其書法的重要;其次是在古代書論中第一次將書法比作“無聲之音”;最后是一般人難以揣摩到。清代的于令淓在《方石書話》中提出了“韻”分四種,如黃山谷、蘇東坡的書法,“皆以氣勢挾遠韻也。韻亦不止一端,有古韻,有逸韻,有余韻。古韻如周秦古器,棄置塵土,經數千年,精光不沒,一旦出土,愈拙愈古,幾不辨為何時典物。逸韻如深山高士,俱道適往,蕭散自如,不受人羈。余韻如‘看花歸去馬蹄香’‘蟬曳殘聲過別枝’,豈皆出于有意?到心手相忘,若用力,若不用力,各抒胸懷,妙不自尋”[5]。即“韻”可以表現出恢弘的氣勢之美,古拙的斑駁之美,山林的隱居之美,細品的回味之美。
1.線條中的韻律美
我國著名學者陳振濂提出了線條美的三要素:節奏感、立體感和力量感。其中章法與結字的空間節奏、用筆快慢輕重的起伏節奏、干濕變化及空白節奏、氣勢輕重的方向節奏等,通過熟練的技法和潛意識的動作形成的書法作品,所展現出的書家個性的心理特征及情感的心理節奏變化,即是所說的書法線條中的韻律美。這種書法線條的韻律美與字句所蘊含的節奏和音律是相關和協調一致的。
2.書法藝術的抒情性
“聲”是漢字的三要素之一,它通過“音韻”來表現情感。書者則是通過書法特有“韻”的藝術形式展示其主觀意念和性情感受,通過其書法作品的視覺效果使欣賞者產生不同的感覺或共鳴的過程,即是一種欣賞美的情感互動的動態節奏感的變化過程。書法依托的是文字,它的情感和神采韻律還體現在書法藝術“神韻”的表現形式和字句構成形聲義內容的統一方面。書法的核心是其藝術表現的抒情性,它是通過作品體現出的“韻”來使客體產生心理共鳴。
3.書者的個性特點和風格類型
書者的師承方式和學書路徑、人格特點和性格取向以及學識和經歷決定了其不同的書法風格類型。其作品所表現的力量感、空間感、節奏感,以及映射出的個人特點和情感各不相同。如果將“韻”的概念理解為書法藝術的最高層次,則書者的作品所表現出“韻”的有無、多少、特色也各不相同。因對古人作品的理解各異,每個人的內心固有的韻律不同,對書法作品的欣賞和創作的“韻”也是千變萬化,形態各異。即“韻”無定法,也就是為什么“韻”無法可“說”的一個原因所在。
總之,書法中的“韻”是一個與“聲音”相關的抽象和復雜概念,它有深度,有廣度;有層次,有內容。它是人體特有的品質在書法作品中的高層次藝術體現。
日本的中田勇次郎就指出:“特別是像行書、草書這些不規則、不整齊的書體,在文字所具有的字形之外,音韻和訓詁自然也會相應地表現出來,只要看看晉人的尺牘,就能對此有較深的了解。在那些尺牘中,都自然地表現了音韻和訓詁兩個要素,它們將文字所固有的抑揚、輕重特點,巧妙地再現了出來。”[1]62-63
字句內容與書法表現形式的統一,是古人之“韻”的一個重要方面。古人講求天然與功夫,是將自然之“韻”與古人個人修養之“韻”的有機結合,才會形成傳世書法名作。它要求我們在學習和研究書法的過程中多涉及對中國古代文學的學習,更好地體會古人在碑帖中所表現的“韻”的內容。如宋代蘇軾和黃庭堅提倡的多讀書去“俗氣”。然而蘇軾生活在活字印刷發明和應用的時代,大量缺少“氣韻”的印刷體字的出現也許是宋代書法衰落的一個主要原因。
作為天下第一行書王羲之的《蘭庭序》和作為天下第二行書顏真卿的《祭侄文稿》,其書法作品有如在文中譜了一曲優美的江南春曲和悲壯的交響樂,再現了書法極致的“韻”,讓人產生心曠神怡和悲憤心痛之情。這兩部作品具備了實現神韻的幾個基本條件:首先,這兩位書者都是當時頂級的書法大師,具有高深的書法造詣和熟練的書法技法,通過技法使作品感人;其次,他們是在潛意識和極放松的情況下流露出的真實情感和真心表白;再次,他們也是品格高尚、知識淵博的文人,其作品本身極具文學韻律美,是字句與書法表現的完美統一。同時,這兩部作品也反映出“韻”無定法,形式各異的特點,即在濃厚的情感中也表現出極強的書法藝術之美。古則易拙,秀則易媚。《蘭庭序》委婉而不張揚,遒美而不艷媚,飄若游云,神韻飛揚,回味無窮。書之疾則難沉,書之徐則難勢。《祭侄文稿》用筆疾而沉,險而穩,氣勢恢宏,其韻鏗鏘有力,激蕩回腸。
真情與實感在書法作品中的體現是個人內心之“韻”的再現,是作品感人的基礎。
晉、唐、宋的書法各有特點,核心是“韻”。故此,有必要就晉唐宋這幾個朝代在書法“韻”方面的不同作一簡述,以便使讀者更好地理解“韻”這一概念。
1.韻無定法
唐代的書法成就得益于尊崇王羲之,取魏晉書“韻”。其特點是由多位書法大家和書法理論家形成的法度來表現其“韻”,創造了眾多的不朽杰作,形成了書法“形”和“神”的有機統一。唐楷的“韻”主要表現在筆畫和結字方面,以形傳神,唐代的繼承和實踐是成功的,其技法方面也有較多論述。而宋代的“韻”主要體現在各具特色的行書方面,“得意忘形”,他們在書法“韻”方面的理論和實踐方面也同樣輝煌。
2.韻在身外
以蘇軾為首的宋四家仍追尋魏晉書法的“韻”,只是他們更強調表現個性的書“韻”。魏晉時期講求道法自然,個性特點講求情馳神縱、超逸優游,書法提倡功夫與天賦。宋代的蘇軾和黃庭堅則更強調多讀書以感受“韻”,多讀碑帖以體會古人的“韻”,以游藝趣味來表現書法的“韻”。文學的修養必然會對字的理解、文法的掌握、音韻的熟悉等在書法學習和創作中有所幫助,但大量接觸和閱讀古代墨跡應是對書法“韻”產生直接正向感覺和感悟的必由之路。
3.韻不可言
魏晉書法家大都有著明晰的師承路線,宋四家則是以自悟為主。宋四家中除書法天才米芾外,其余幾乎都是文學家、詩人,他們精通音律、推崇學問、品評書家,也許無師的他們是在博才與文學中獲得書法“氣韻”靈感吧。與此相反,貞觀元年(627),唐太宗親自在弘文館組織書法班三期,學員都是名門俊才,教材均是內府所藏鐘繇、王羲之等歷代真跡,并由虞世南、歐陽詢親教楷法。遺憾的是無一成名,最后不得不終止。究其原因,名帖真跡臨仿下加之名師指導,不能不說可以學到真正的書法技法,而缺失的可能就是不能學、無法言傳的書“韻”吧。
南朝齊書法家王僧虔在《書賦》中論書中提到了“韻”的一個比喻:“將蒨文篚縟,托韻笙簧。”[6]是說書法具有“笙”“簧”這類樂器產生美妙音樂旋律的功能。由此想到宋代詞壇改革家大文豪蘇軾,將纏綿的抒情吟唱宋詞改造成了激昂的感懷誦詠,這其中替代樂器樂譜的高低疾徐旋律的節奏感朗誦,是否由蘇軾那帶有“韻”的書法起到了一定的影響和傳播作用,我們不得而知。
書法中的“韻”是一個復雜的概念,它具有無法、無意、無求、無說等特點。但其書法字句內容中的“聲”是其重要方面,以“聲”為主線可以讓書者更好地理解和把握書法中的“韻”。
無論是西漢的楊雄在《法言》中提出的:“言,心聲也;書,心畫也。”[7]還是蔡邕《筆論》中的“書者,散也”,以及劉熙載《藝概》中的“書者,如也”,還有古人提出的“書者,舒也”等論述。其實質都是說書法要抒發“心聲”,其過程是“心聲”形成詩文,再通過心手相應,以書法的形式表現出來。我們在研究書法中的“韻”時要重視、體味和研究其字句中的“聲”,以達到字句內容與書法表現的和諧統一。我們應從古代碑帖和現當代書法作品的內容、字形和章法中去感受和體味這些聲音要素,只有通過代表聲音的漢字形體,“讀”出其所表現的節奏、強弱等隱性的“聲音”來,才能更好地把握其書法“韻”的藝術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