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雷雨》中的“窗”意象看中國近現代轉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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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作為建筑物的重要部分,在人們的生活中處處可見。對日常生活而言,窗主要起到兩個作用,一是與外界溝通、通風透氣,二是與外界隔絕、遮風擋雨,簡單來說即“聯與隔”。所以,窗的本質是房屋與外界環境相通的一個開關[1]。
《雷雨》是曹禺于1934年創作的戲劇作品,那時中國現代文學正處于第二個十年發展階段。當“窗”作為一個意象進入現代文學作品《雷雨》之中時,作者對“窗”意象的處理方式的背后蘊藏著近現代中國思想轉型的特點。
窗作為連接室內與戶外的物理通道,其基本作用是為窗內人展現外界環境。這種作用不僅僅停留在視覺層面,還溝通了不同的感官,形成一幅完整的圖景,作者通過這種圖景的構建來更好地發揮環境在文學作品中的敘事作用。這在傳統文學和近現代文學中得到了一定意義上的保留、傳承和發展。
對于傳統文學中的窗的敘事作用,前人的探究取得了一定成就。“窗”從來不失藝術地表現環境這個敘事作用,“詩人從窗內的個體小空間望到窗外的自然大空間,但是因為詩人之望有所依托,空間形式也有層次感,所以‘窗’就像一個取景框一樣。”[2]這是敘事上的聯,也就是展現圖景的作用。而隔的部分,傳統文學更是處理得精妙,運用一扇窗將時空分割,于是有了偷看、偷聽等模式,這些模式頻繁出現在《紅樓夢》《金瓶梅》等傳統文學中。羅燕萍認為,關閉了窗,阻隔了視線,卻可以讓聽覺敏銳、感覺澄明,此時的傾聽,很多時候成為對自己心靈的傾聽[3]。即通過窗表現的環境是豐富的,更有經過一層隔斷、過濾后的純粹,可以使人物的內心聲音得以更細膩地表達。
窗在敘事上的聯與隔的作用在《雷雨》之中體現得淋漓盡致。“不過觀眾看見的還是四鳳的屋子(即魯貴兩間房的內屋),前面的敘述除了聲音只能由屋子中間一層木窗戶顯出來。”[4]38窗外有聒噪的蛙聲,沙沙的風聲,不安的狗吠;有屬于人的臭氣,屬于夏天的難耐的熱氣騰騰;有黑壓壓的烏云和藍森森的閃電。聽覺、觸覺、嗅覺、視覺,將窗內和窗外聯結起來,歸于一幅完完整整的雷雨來臨之際的浮躁圖景。窗外是暴風雨的前夕,而暴風雨是周家這個封建大家庭矛盾正式爆發的前奏。窗將屋子里的主場景與屋外暴風雨來臨之前的浮躁環境聯通,使作者精心構建的雙線結構實現巧妙的彼此暗示。雷雨,不僅僅是下在窗外,打在草叢中,更是下在窗內,轟擊著這座封建大公館。“一陣風吹開窗戶,外面黑黝黝的。忽然一片藍森森的閃電,照見了繁漪慘白發死青的臉露在窗臺上面”[4]128,這句描寫暗示了繁漪在向窗外偷看,不僅展示了窗外環境,也為后文揭示繁漪的陰謀埋下伏筆,使作品前后聯結,結構更為完整。繁漪的偷看也是對傳統文學中偷看模式的延用,窗內外,隔出的是愛情的實現與求而不得。
當窗作為一個物出現在文學作品之中被敘述時,不論是在傳統文學中還是在《雷雨》之中,它起到的都不僅僅是“窗”這個物品的作用。窗作為橋梁溝通內外,使環境更加完整;溝通前后,實現作品的前后呼應與結構完整:這都發揮了其聯的作用,讓作品成為一個有機整體。
而隔的敘事藝術則在“偷看模式”之中得以實現。這種模糊化的藝術效果受到了中國古代“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中和的審美標準影響,避免了正面沖突,使矛盾不至于激化,也于無形之中推動了情節的發展。
由《雷雨》對于整體美的追求及對“偷看模式”的再現可見,在近現代思想轉型的過程中,中國文人的思維模式依舊深深根植于中國的傳統文化,這種具有獨特性的思維模式在近代西方思想的沖擊下仍保持其生命力。
在唐詩中,窗常常與閨怨之情結合在一起,甚至直接用窗來指代身居家中、思念遠方情人的女子,“腸斷若剪弦,其如愁思何。遙知玉窗里,纖手弄云和。”李郢的《為妻作生日寄意》中“應恨客程歸未得,綠窗紅淚冷涓涓”一句便直接以綠窗代自己的妻子,描繪了由于丈夫沒能及時歸家而獨自一人淚眼汪汪地度過生辰的女子形象,委婉含蓄地表達了對妻子的思念之情及無法陪伴妻子過生辰的遺憾。中國古代文學中的窗成為女子閨怨之情的一個出口,這展現的其實是封建時期女性的生活模式。在中國傳統觀念中,女主內,應當足不出戶、遠離外界,在這種情況下,窗便成為女子了解外界的重要媒介[5]。唐詩中,多是在外的男子以對寫的手法來描寫窗,窗與女子相融合,構成一個完整的審美形象。但是在古代,窗是女子了解外面世界的重要通道,這種通道本質上是封建社會對女性的束縛,而以唐詩為代表的傳統文學通過男性視角給窗蒙上一層美的面紗,反映的卻是傳統思維對這種束縛模式的肯定,讓我們看到男權社會下女性無可奈何的心酸與悲哀。
而《雷雨》中的窗的存在卻是為了打破,是“聯”的意義。周樸園一直想要關上周公館的那扇窗。他說:“萍兒,花盆叫大風吹倒了,你叫下人快把這窗關上。”“你因為生萍兒,受了病,總要關窗戶,這些習慣我都保留著,為的是不忘你,禰補我的罪過。”[4]87他有許許多多的理由關上那扇窗,但是根本原因被四鳳的一句“老爺說過不叫開,說外面比屋里熱”[4]38道出,他認為打破封閉會使外界的危險進入公館中。周樸園如他的名字一樣,就是一座樸質的園子,就是傳統文學中女子長居的房子。關上窗,是為了維持他的封建大家族穩定、不受外界的破壞和影響,是為了維護他作為一家之主的威嚴。
但是,繁漪不斷地想要推開窗,這座院子的封閉性開始被打破。她“(把窗戶打開吸一口氣,自語)熱極了,悶極了,這里真是再也不能住的”[4]66,她被周樸園用一座園子、一扇窗和一段婚姻囚禁在封建女性的位置上,苦苦掙扎,以“屋子里的死氣”[4]38來形容自己的處境。作者打破了傳統文學中窗與閨怨之情密切相關的形象模式,使其與繁漪的痛苦和窒息感緊密相連。繁漪不斷地想要推開窗,有兩層意義:一是對周樸園命令的直接違抗,即對男性強權的挑戰、對女性權利的吶喊和對民主的追求;二是對于外界的空氣,也就是真正的愛情和個性解放的渴望。她想要做她自己,想要愛與被愛,想要成為一個真正的女人,想要擺脫那座讓她感受到死與絕望的房子。這是努力掙脫束縛、改變悲慘命運的叛逆,也是女性自我意識覺醒的抗爭。
還有一扇窗,是一扇愛情的窗。與傳統女性面對窗外的虛無獨自傷感不同,周萍真的在四鳳的窗外等候。在《雷雨》中,男性成為等待的那一方。周萍就守在四鳳的窗外,癡癡地盼著她的到來。羅燕萍在評論傳統文學中的窗時談到:“男子和女子一個在窗外,一個在窗內,窗為女子的矜持害羞提供著應有的保護。”[3]但是,《雷雨》中周萍卻穿過了窗,真的站到了魯四鳳面前。愛情終于跨出了精神層面的掛念,進入俗世的追求。周萍與魯四鳳之間不被封建家庭所接受的愛情通過窗實現了肉體及心靈上的溝通,是對傳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反抗,以及對自由戀愛、人性解放的吶喊。
唐詩中的窗多以男子的視角展現,是一扇封建體制下“歲月靜好”的窗。《雷雨》中的窗融入了女性視角,并且不是處于靜止的狀態,而是處于不斷地開與合的動態之中,是追求自由平等的思想在封建舊家庭中艱難興起過程的外化,也與近代中國思想轉型的軌跡相吻合。從唐詩到《雷雨》,從關到開,從隔到聯,是對中國不斷爭取思想解放的過程的拓寫。
一扇小小的窗在歷史的長河中折射了思想轉型的軌跡。窗敘事功能背后中國傳統文化的一脈相承與主題意蘊上新思想的萌芽是同時存在、相輔相成的。可見,在近代思想轉型的過程中,隨著傳統體制的瓦解,中國文人身上屬于華夏文明的印記并沒有消散,思想的萌發和中華傳統文化共同構成了中國近現代思想文化轉型時期的文化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