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芳瑩
紋樣是具體形象符號化的產物。人們通過簡化、夸張、移形等手法將具象事物抽象化,創造出簡潔明朗的視覺符號,用以寄托情感或延伸思想,久而久之,符號所表達的信息便成了約定俗成的“內涵”。
“五福捧壽”的表現形式主要有兩種:一種是五只蝙蝠簇擁著一個圓形篆體壽字(即團壽);另一種是將團壽字換成一個桃子,五只蝙蝠依然環擁在外。無論局部細節如何變化,線條畫風如何演進,蝙蝠、團壽與桃子都是“五福捧壽”傳統紋飾的重要視覺符號。它們各有所指,組合在一起還有著更深層面的文化語意。
在中國傳統裝飾藝術中,蝙蝠背離了現實中的丑陋樣貌,成為吉祥福物而備受人們喜愛。蝙蝠紋是古人“觀物取象”思想的集中體現。“物”,是自然和社會中客觀存在的具體事物;“象”,是對這些事物的模擬和概括。
1.蝙蝠紋圖像特征
蝙蝠“形絕類鼠”,首耳奇特,通體烏黑、趾爪鋒銳,原形算不得俊美威武,但人們抓住了蝙蝠靈動翩飛的主要形態,注重飄逸瀟灑特征之塑造,只將頭、翅、軀干和尾部以流暢婉轉的曲線加以勾描,省略其指節、毛發等不利創作的細節。蝠紋造型來自華夏先民對世界特殊的觀察方法和思維方式,正如民間藝人所言:“蝙蝠從來不拘形,如龍似虎方稱奇,虎頭云耳身似鼠,兩翅斜飛有高低。”[1]紋飾創作不拘泥于寫實,在認知自然物象的基礎上豐富聯想、適度夸張、合理概括,大膽移形,從而使蝙蝠成為福瑞的化身、吉祥的使者。
蝙蝠紋樣在中華文化中歷久不衰,每個時期的風格都不同且品貌富于變化,有富麗繁復偏重圖案性的,有凝練簡潔偏重抽象意蘊的,有畫法細膩生動走寫實路線的,但萬變不離其宗,蝙蝠紋飾有一套較為程式化的表現手法。一般來說,會借用如意紋和云紋來表示蝙蝠的頭:前端出角為嘴,斜側兩角為耳,且稍往里卷,恰順應了如意紋和云紋的回勢,整個頭部呈前尖后圓的類三角形。蝙蝠翅膀是表現力的核心,常作為主體占據紋飾中的大半面積,其骨架、筋脈和翼膜被重點勾描并作裝飾性夸張,外輪廓流暢優美,紋路走勢極富張力;舒展的波浪形雙翼宛若鋪開的扇面,既再現了蝙蝠迎風鼓翅、旋轉疾飛的動態身姿,又取“扇”之“善”音,形與意兼得。軀干是兩翼間不可缺少的部位,但有時會被刻意弱化,僅以簡單的橢圓形或半圓弧替代,稍加點線裝飾,交代清與頭、翅的邊界即止。蝙蝠尾部則多以如意紋的形狀出現,與頭部在結構上形成呼應。
2.蝙蝠紋符號語意
(1)諧音取意討“福”彩。諧音邏輯又稱“討口彩”,是中國吉祥文化的重要表征。從某種意義而言,蝙蝠等同于福瑞。魯迅曾在《談蝙蝠》中提到蝙蝠在中國名譽之好源自與“福”同音,得以載入畫卷也在于此[2]。蝙蝠的“蝠”與“福”同音,容易讓人聯想起幸福、福氣、福壽等詞語。在民間美術中,許多祈福紋樣是由蝙蝠和其他圖案組合而成,如“福壽雙全”“福星高照”“福壽萬代”“福壽延年”“福在眼前”“洪福齊天”“多福多壽”“福從天降”等。蝙蝠的造型被賦予“福”的語意,進而成為納福迎祥的喜慶圖案,代替“福”字出現在各類紋飾中。
(2)斬妖除魔的神話形象。飛翔是人所不具備的能力,能飛入天空的動物在古代常被崇拜。除了福氣的化身,蝙蝠還曾被認為是具有斬妖除魔神力的仙獸。“鐘馗引蝠(福)”是民間比較常見的裝飾題材,在春節和端午時節尤甚,圖像中剛猛勁勇的鐘馗手握利劍,頭上盤旋著翩躚飛舞的蝙蝠,寓意妖魔盡除,無災無禍。在鐘馗與蝙蝠這組固定搭配中,鐘馗可驅鬼伏魔自是被人熟識的公認,而蝙蝠的降妖能力也有其文學依據。明清話本、小說和傳奇等世俗文學對民眾觀念的體現頗深:有說法稱蝙蝠是閻王派去協助鐘馗斬除邪魅的引路使者(見東山云中道人《唐鐘馗平鬼傳》);蒲松齡《驅蚊歌》中有“安得蝙蝠滿天生,一除毒族安群民”一句,也將蝙蝠引申為趕逐妖孽的正義之神,可見人們希冀蝙蝠鎮壓奸邪、化災除惡。
(3)益于人類的長壽靈物。在傳統吉祥文化中,蝙蝠紋飾還寓意長壽永生。古人稱蝙蝠為“仙鼠”,視其為增壽延年之仙藥。《古今注》言:“蝙蝠,一名仙鼠,又曰飛鼠……食之得仙。”《抱樸子·內篇·仙藥》載:“千歲蝙蝠,色如白雪……此物得而陰干末服之,令人壽萬歲。”古人認為蝙蝠自身壽命長久,能至千百歲,是自然界中可成仙的靈物,所以定是補身佳品,服來益于增壽。基于此種愿景,人們通過概括、移形、夸張等手法將蝙蝠去丑惡化,只憑心之所向,借蝙蝠之形傳遞洪壽之意。于是,蝙蝠紋又添了一層“壽”的含義,成為象征長壽的符號。
古來福壽不分家,長壽自是人生的福分。蝙蝠造型雖聚合了“福”“壽”兩種吉祥瑞意,但在“五福捧壽”紋飾中,還是更多地指向“福”,歸為福元素符號。
“五福捧壽”中的壽元素有團壽字和桃紋兩種,二者更替出現,角色相同。
1.團壽字
團壽又稱圓壽,外部輪廓呈規則的圓形或橢圓形,是篆體壽字的變體寫法之一,它既是吉祥文字,又為裝飾紋樣。文字本身為表意符號,是具有一定文化識別性的語言工具,人們在日常生活中更多關注其表達的意思,但在藝術創作中,文字的形式美與意蘊美齊重。單體“壽”字的形式美被開發了千余載,百般寫法、萬種變化,一筆一畫皆有意圖。團壽字外廓是封閉光潤的圓狀,鋒芒不露,字形齊齊向內收斂,代表團團圓圓、和諧美滿,而內部線條連續貫通、回環縈繞,寓意綿延不絕、無窮無盡。中國傳統紋飾常以規律的視覺效果傳達對穩定安寧之向往。團壽字是完美的軸對稱圖形,以線為造型基礎,通過增減筆畫將空間分配處理得當,上、下、左、右四部勻稱,形態富麗,體現出全壽安康的思想追求。作為圖案化的吉祥文字和符號化的傳統圖像,當團壽紋出現時,其內在的“壽”語祥意無需言表。
2.桃紋
桃子果實圓潤豐碩、飽滿富態,歷來是裝飾藝術中喜聞樂見的自然物象。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桃紋有更深層次的底蘊解讀。其一,桃有“仙桃”“壽桃”等美稱,傳說服食后能使人長生不老、康齡永駐。在《蟠桃赴會》等神話故事里,王母娘娘用以宴請眾仙的“瑤池仙果”即為桃,因其生于昆侖,汲天地之精華。聽聞仙家尚用桃來增壽數,常人則更信其益壽延年之效。其二,在道家眼中,桃是驅邪避害的植物。桃木又名“降龍木”,傳聞制成桃符可辟邪,做成桃木劍又可斬除不吉之物。沒有病痛災禍的困擾,身體自然康健長壽。在“五福捧壽”紋樣中,桃和團壽語意相同,都是壽元素,都表達著人們祈盼長壽的美愿。
蝙蝠、團壽、桃,這三個元素都具有明確的指向性,“五福捧壽”是福元素和壽元素的組合,但紋飾含義并非“福”與“壽”的簡單疊加。五只象征福氣的蝙蝠圍繞在外圈,將中間的團壽或桃紋擁簇環抱,這種合圍式的組織結構不僅突顯了壽在紋飾中的絕對地位,還反映出中國“五福壽為先”的思想傳統,揭示壽是人生的中心命題。
五只蝙蝠代表五種福氣,“五福”的理解在不同時代有所不同。民間俗稱“五福”為“福”“祿”“壽”“喜”“財”,這種通俗易記的五福口訣現在仍有沿用,然而它解讀不了“五福捧壽”中壽為核心的紋飾語意。古人對“五福”概念的最早闡釋見于《尚書·周書·洪范》:“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終命。”[3]“壽”指長壽,壽命綿長;“富”指富貴,富足而榮貴;“康寧”指健康安寧,平順無事;“攸好德”指厚德積善,具備好的品德修養;“考終命”即善終,指臨終時祥和,無疾苦或橫禍。《尚書》將“壽”列在五福首位,體現出長命百歲是人們最為渴求的人生福分,排在祈福愿望的第一順次。《韓非子·解老》中也有“全壽富貴謂之福”[4]之說法,仍是以全壽為先,認為長壽是最主要的福氣。至宋代,“壽”已經是約定俗成的五福文化核心,如詞人沈瀛《減字木蘭花》云“五福從來先說壽”。
五福觀念影響深遠,成為后世藝術創作的思想基礎。五只蝙蝠將團壽或桃紋拱托至中,就是“五福壽為先”的具象體現。此外,在“五福捧壽”紋飾中,位置最重要、居于壽元素正上方的蝙蝠是倒置的,又以諧音取意“福到了”,借以祈盼福氣從天而降。
作為應用極其廣泛的中國傳統吉祥紋樣,“五福捧壽”紋為人們營造出豐富的裝飾意趣和上佳的視覺享受。筆者從以下三個主要方面分析其形式美感。
“五福捧壽”形如傳統團花紋飾,整體造型飽滿喜慶,嚴密的構圖造就了秩序美感。首先,秩序美體現在主輔分明、層次感強。組合圖案元素符號數量多,忌繁雜無章,若各紋飾零散鋪陳且競相表現,則會導致畫面叢亂無序、主題不明。“五福捧壽”屬圓形適合紋樣,以團壽或桃紋的中點為圓心,向外做秩序化發散,與蝙蝠飛翔軌跡構成同心圓。不論五只蝙蝠身姿造型如何變化,其輪廓線條始終被統籌在規則圓框中,不會越界逾疇。壽元素位于圖案正中,所占面積比例也一般較大,從而成為整個畫面的視覺焦點。五只蝙蝠圍繞在外,列為次要地位,起輔助烘托之效。其次,秩序美源于對稱和等量。蝙蝠自身的對稱性很適合用來衍生紋樣,或借花草移形,或于翅翼增添裝飾符號,軸對稱布局往往利于生成均衡視效。“五福捧壽”為五只體積一致的蝙蝠等距離環繞,將360°的圓周劃分為五份,每兩只相鄰蝙蝠與圓心連線的夾角均為72°,各蝙蝠樣貌特征相同或相近,在圖像中極具形式感地重復排列,容易給人帶來舒緩平穩的心理感受。再次,秩序美還在于方向性。“聚”是“捧”的表現:五只蝙蝠頭朝向內,以壽元素為瞻,這種近圓心的布列方向將視線聚攏在“壽”上,不僅益于表意,還使構圖井然、規律統一。
“剛”與“柔”是一組對比,對比與協調可創造和諧之美。團壽紋嬗變自篆體“壽”字,外框圓潤規整,但字體骨架硬朗直立,內部筆畫垂直交錯、方正感強,有時還會出現筆鋒回鉤的棱角凌厲之感。蝙蝠紋飾則以柔曲為主,為表現“仙獸”乘云舒翼的輕盈之姿,其描繪線條往往偏于纖細流轉、婉轉精巧。“壽”字的硬直與蝙蝠紋的曼妙形成剛柔對比,幾何抽象搭配上生動靈巧,在矛盾中碰撞出協調之美,提升了“五福捧壽”的整體藝術感染力。
蝙蝠的弧形線條富有張力,似迎風疾馳,又若流云飛動,翅翼骨架和筋脈均用回轉曲線表示,本就自帶些許波浪律動感。部分“五福捧壽”會呈現旋轉式結構:即改五只蝙蝠正面平鋪為側面斜飛,讓每只蝙蝠露半側臉,兩翅一高一低、一卷一舒,以團壽或壽桃為中心定點做環旋盤舞。這種逐一相隨的飛翔動勢使蝙蝠雙翼有了前后之分,既有前后,必有方向。重復的蝙蝠紋飾連續排列且首尾呼應,恰似一輪圓形鏈條順應著既定軌跡循環往復。“五福捧壽”中的蝙蝠與壽元素符號動靜結合,彼此成就,令整個組合紋飾具備韻律之美。
在中國傳統裝飾藝術中,“五福捧壽”是福壽文化的重要代表。從園林鋪路到建筑花窗,從家具雕飾到瓷器紋樣,從補子織繡到繪畫圖樣,“五福捧壽”的形象幾乎無處不在,傳遞著中華民族特有的哲學思維與心理認知。
陰陽是一種辯證的觀世理念,五行則是中華文化對世界的概括,以陰陽五行為基礎的哲學思想延續了數千年而薪火不絕。從某種層面理解,“五福捧壽”也可引申為陰陽調和、五行輪轉,寓意祥瑞不絕和福壽無疆。
“五福捧壽”是定式紋樣,從形式法則考慮,“五”并非不可替代,然而為何圖案中始終為五只蝙蝠,沒有衍化出“七福捧壽”“八福捧壽”呢?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數字“五”有其特殊意義,除了“五福”和“五行”,還有“五方”“五色”“五感”“五味”“五音”“五岳”等。1995年出土自尼雅遺址的“五星出東方利中國”錦護膊更為“五”籠上了一層神秘色彩。《說文解字》載:“五,五行也。從二,陰陽在天地間交午也。”[5]“五行”代表金、木、水、火、土五種物質,古人視其為宇宙萬象的本原,也是天地陰陽兩極氣場交匯的節點。故數字“五”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有“正中”“旺盛”“全備”等美意。蝙蝠為晝伏夜出的動物,桃子乃向陽而生的植物,“陰”與“陽”在民間藝術創作中實現了視像統一。“五福捧壽”紋飾不僅齊聚了長壽、富貴、康寧、好德、善終等人間五福,還兼具了陰陽互生互補的文化語意,它將五行哲學融入日常裝飾,意圖將世間一切吉祥美好的信念傳遞給人們。
風俗信仰是區別一個民族與另一個民族的標志,福壽理念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根深蒂固,因其具有廣泛的民眾認同,是中華民族共有的理想祈愿。“五福捧壽”通過視覺圖像含蓄表達國人惜福、盼福、尚福的精神根脈,充滿了浪漫而質樸的中式美學特征。
中外文化差異在蝙蝠紋飾上體現得尤為明顯:西方文化中的蝙蝠是會吸血的惡魔,其丑陋嘴臉隱于黑夜,常伴隨罪惡、恐怖和死亡出現,是令人畏懼的不祥之物; 中國與之相反, 將蝙蝠塑造為福瑞使者,早在春秋時期就有以蝙蝠為重器裝飾的實物例證(1)1955年安徽省淮南市壽縣出土了一件年代為春秋后期的蔡侯盛食器,蓋頂和器足用蝙蝠紋作為邊飾。見2004年上海辭書出版社出版的國家文物局所著《中國文物精華大辭典·青銅卷》第189頁。。“五福捧壽”紋飾之所以能象征祥瑞并延傳千載,是因為蝙蝠形象在中華文化中已經是公認的福壽藝術符號,它所承載的信息可順利傳播并被正確釋讀。一個民族創造一種文化,一種文化反映一個民族。福壽祈愿是蘊藏在中華民族血液中的意識基因,具有一定的文化識別性。
蝙蝠紋作為一種裝飾符號,反映了中國古人樸素的吉祥觀念。中華民族對福壽的向往是無階級限制的,于民眾而言,“福”是家族成員健康長壽、生活美滿;于國而言,“福”是六合安寧、繁榮昌盛。“圖必有意,意必吉祥”的裝飾原則將古人的納福智慧融于社會各處,體現出家與國共長久的內涵深意。盡管中華民族對于“福”是極度渴望的,但對“福”文化的表現方式卻內斂含蓄,富有浪漫主義情懷。人們賦予了自然生物神話色彩和文化象征,通過抽象、夸張和移形等手法造就了“五福捧壽”經典紋樣,在美的形式和福的意境中實現了表現藝術與文化典故的有機融合,并以此為媒介傳遞著民族共有的心理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