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茶,是老茶。
起初,茶不在此,在別處。他們,也是從別處來。他們把茶種植于此地。
此地是柳城華僑農場,是漫無邊際的綠野。2020年夏天,一場淋漓盡致的大雨之后,大巴車載著我們從柳州到柳城東泉鎮,拐下水泥小道,一路顛簸,直奔那綠茫茫之所在。不記得經過了幾重山,中午時分,我們終于可以棄車登山。觀景臺上,天接四野,千頃萬頃,只有茫茫的綠,茫茫的水霧,茫茫的云天,望不見他們。
他們是老歸僑,大多數來自印度尼西亞和越南,也有少數是從馬來西亞、新加坡、柬埔寨、緬甸、老撾等國回來的。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農場初建,處處荒山,草木深深,首批印尼歸僑到達,帶著熱帶的瘦,熱帶的黑,帶著東南亞特有的潮熱的風。七十年代末,越南歸僑因著同樣的原因來到農場。如今,農場建場六十周年了,他們還偏瘦、偏黑,還說著那講的語言,客家話、白話、印尼話、越南話……他們還會穿大印花的輕而薄的襯衣;還愛用越南春卷、印尼烤粽、印尼千層糕、印尼九層糕等東南亞小吃美食招待客人。如果做一道越南涼雞,必得用越南魚油……偶然,他們還會想起僑居國里留下的一棟宅子,遺落的一把木梳,歸國前放到野地里的兩頭牛,或者幼時在院前種下的幾棵木菠蘿,還有那一片被遺棄在田野的即將收割的青黃色稻谷……在這里,與他們交談,傾聽他們舌頭僵硬的夾帶著東南亞獨特風情的普通話,有那么一瞬,我以為自己不小心誤越了國界。
我們采訪了幾個至今仍然深愛印尼歌舞的老歸僑,他們自發組成了一支民間樂隊。采訪結束后,場部還請他們表演了一段極具東南亞風情的印尼歌舞。
那時候,國外那么好,國家那么窮,為什么回來呢?我問。
為什么回來?就是感覺國內安全啊!越南歸僑舒姐脫口而出。舒姐長得比較嬌小,臉圓圓的,膚色偏黑,看著溫厚可親,很難想象四十多年前,年僅十四歲的她竟敢帶著十二歲的弟弟獨自踏上歸國的道路。她家六口人,分三批回國:1978年,她和大弟弟從河內先回來;她的母親帶著更小的兩個弟弟晚一些時候回;最后是她的父親,1979年即將到來的時候才回來。
萬幸!舒姐撫撫胸口說,他要是再晚兩天,可能就回不來了。
舒姐一家人到達農場時,一千多名印尼歸僑已在此地生活了二十年,歸國的原因驚人相似。有人坐船,有人坐車,更多的人推上牛車載著小孩和家當嘎吱嘎吱走過零公里,走過友誼關,回到先輩們當初出發的那一片黃土地。這是越南歸僑普遍的歸國方式。
而二十年前,印尼歸僑們回來的路途則要順當得多。
我們坐“俄羅斯”號,國家接我們回來的。話語里,有一種被關懷與重視的自豪,還有一種感恩。“俄羅斯”號輪船,原是蘇聯的輪船,戰爭時期壞掉了,被中國修好,蘇聯就派這船幫中國把華僑接回來。因此,印尼歸僑對“俄羅斯”號懷有特殊的感情。
講起當年,他們提到更多的是冷,難以承受的寒冷。那年月,國內的一切尚在起步和恢復之時,又正遭遇三年大饑荒,他們此時回國,縱是有政策照顧,但與僑居國當時的生活相比,仍是天與地的差別。想想看,他們的先輩在那邊開金店,販魚販果,做糕點,當工人……辛苦多年,打拼下的一份家業,打拼下的安穩和閑適,剎那間便如煙消散了,恍若剛剛穿越了一個夢境,仿佛從頭又活了一次。
開頭當然很苦啰,但都過去了,重要的是回到了祖國的懷抱。
說起過去的事情,他們會笑,露出很白的牙齒,仿佛云淡風輕。不用問,這說話的人多半是印尼歸僑。他們骨子里有一種悠然自得,仿佛是與生俱來的,或許跟那汪洋大海中諸島獨閑的狀態相關吧。一如他們的火焰般的印尼歌舞,當他們撥弦動腔,踩踏鼓點,時而群舞,時而獨舞,時而又兩兩一組,一進一退、一剛一柔、一靜一環繞,你追我逐,彼此顧盼,你會發現,他們神情優雅,姿態輕盈,身段柔軟,仿佛每一塊肌肉都隨著旋律在跳躍,每一個細胞都在釋放出生命最初始的氣息。此時,他們與我們,分屬于兩個不同世界。他們的世界里有什么呢?他們含笑不語。他們在繁華熱鬧的背后自得其樂,在困境厄運面前亦能坦然面對,其心境或許淡如竹、清似水,自由自在仿佛一葉野渡的扁舟……總之呢,在我看來,大有“巖上無心云相逐”的滋味。
場部的干部介紹,除了這一支樂隊,農場里還有不少東南亞風格的樂隊,也都是自發組織的,不分僑居國的。
在印尼舞的隊伍里,如果細心觀察,或許會發現一兩張不太相同的臉孔。他們表情里有幾分凝重,動作里有一股認真的勁頭,那樣子,讓人覺得這人仿佛不是在跳舞,而是干活。即使是偶然露齒一笑,那笑容的背后,仍然可以看得出土地那樣的厚重與質樸。這樣的人,多半是從越南歸來的,就比如舒姐。
當時苦是很苦的,但我們從越南回來的都很能吃苦的,我們在那邊也一樣是這樣干活的。
種茶,種果,種甘蔗,干體力活,做管理,什么都做得。
聽聽,他們說的話也都是鄭重的,秤砣一樣是能夠稱得出重量的。他們的性格中這一部分的重,恰巧與印尼歸僑輕盈的一面形成互補。
兩個國家文化有差異,養成人民的生活習慣也就不一樣吧。舒姐說,越南人是好勝的,不服輸,必須要爬,要靠自己勞動才得吃。還要大膽爭取,大膽嘗試,才能立足。當年父親為什么放心我們兩姐弟小小年紀就獨自先回來了?就是這樣,沒什么怕不怕的,沒什么放心不放心的,問題出現了,我們就必須面對,想辦法去解決。我爸我媽還要處理一些事情,就讓我和大弟先走路回來了。
既然國內是安全的,還有什么可怕的呢?回就是了。于是,舒姐帶著大弟弟從河內,到了友誼關。走到零公里,一眼就看見解放軍站在那里,看見解放軍頭上紅閃閃的五角星,更是身心一松:徹底安全啦!解放軍看到姐弟倆小小年紀獨自返國,夸她們膽子大,還主動幫他們扛行李過境。過了境,就由政府的工作人員接待,安排到歸僑集中居住的地方。歸僑居住地也是政府指定的。舒姐被安排到寧明,一邊學習漢字和漢語歌曲,一邊等待家人。
后來,聽說母親帶著二弟和小弟回國了,分配在一個叫憑祥的地方??墒菓{祥在哪里呢?怎么去呢?舒姐靈機一動,找解放軍呀!她覺得沒什么事是解放軍辦不了的。于是,她趕緊帶弟弟跑到路口,看到有一輛解放軍駕駛的軍綠色的大卡車轟轟開過來了,就趕緊招手。結果,一招手,那大卡車就停下來了。就這樣,兩個娃娃順利地找到了分別了幾個月的母親。
舒姐是第三代華僑,家在河內。她記得那時家里住著一棟大房子,爺爺是商人,父親是醫生,母親是教師,應是不愁吃不愁穿,家境相當不錯的人家。如不出意外,舒姐會在河內繼續念初中、高中、大學,在河內找一份稱心如意的工作,她的人生會是風平浪靜、歲月安好。當年幼的她帶著弟弟,隨著歸國的人流,逆著祖父的足跡,走在返國的公路上時,是否意識到此時此地便是她人生的拐點?她都沒來得及考慮是否應跟自己的過去道一聲別,就已被迫“就此別過”了。年少的她,對于未來的認識應該還是一片茫然吧?她能想象得到當時國內貧窮的情形嗎?能想象得到等著她們一大家子的,是荒山野嶺里的一個小小農場嗎?能想得到桂中地區凜冽如刀子的北風刮過臉龐的疼痛嗎?能想象得到剛住進茅棚屋,就迎來一場覆頂的大雪嗎?能想象得到需要用自制的泥磚自建磚房嗎?……這些,舒姐通通沒有提,目光里含著寬厚。
回來時,什么都不方便,語言也不通。但是,我們得到祖國的關懷,得到黨的關懷,安置我們的生活,給我們提供住房,棉衣、棉被這些日常用品。舒姐語速平緩,不焦不躁,看得出,她的內心是平靜的。在她質樸的話語里,能感覺到有感恩的情愫溢出。或許,她想法單純,個人有難處,但國家難處更大,不必想太多,做就是了,往前走就是了。也或許,她內心深處也曾有過千回百轉,但在現實面前,在山與樹的重障里,萬般念頭都自動熄滅了,隨著農場職工宿舍屋頂上的裊裊炊煙散去了。
這,也或許是農場里大多數歸僑所經歷過的吧?
樂隊的印尼舞教練秀姐,是我的第一個采訪對象,在樂隊所有演員當中,秀姐是唯一一個不化妝也不穿演出服的,但舉止優雅、氣質華貴。1960年從印尼回國時,秀姐才幾個月大,如一團軟糯的糯米團,躺在父親母親疑慮重重的臂彎里,不知道自己此番離開當金店老板的外公,從此便不再相見;不知道自己就此便失去了有三個傭人來回穿梭的大戶人家的優越生活;更不知道在祖先出發的起點等著她的是什么……轟隆隆的大卡車滿載著歸僑們包括他們這一家子,不知跑了幾個日夜,不知翻過了幾重山,來到荒山野嶺中的待建農場。撤僑事件發生得太突然,農場里的一切都還來不及準備,等待她們的,只有一間臨時搭建的棚屋,還有國家統一配發的糧票布票油票……可小小的嬰兒哪里知道,祖國彼時正在受難,內憂外患,大饑荒與大撤僑同時發生,沒有收成,沒有糧食,野菜被挖沒了,草皮樹根也被扒光了,許多人浮腫得走不了路,聽說還有一些人餓死了。相比之下,華僑農場是幸運的,就猶如她這個襁褓里的柔弱嬰兒,獨享敝衣老母的層層寵愛。采風人員中有一位柳城縣文聯干部,正是東泉人,與農場只隔著一座山。講起華僑農場,他不斷咂舌嘆好,說少年的他們最羨慕的就是山這邊的華僑農場,一到周末就放電影。
秀姐記得,小時候,父親母親每天一大早都要出工搶工分,養豬養雞養鴨,挖野菜,縫補衣襪……在她讀三四年級的某一天,母親在炒菜時,突然癲癇癥發作,一雙手不受控制地放到了油鍋里,被燙得不成樣子,父親找來一輛快散架的拖拉機轟隆隆把母親送去了柳州的醫院。大人都走了,家里全是孩子,十二三歲的秀姐是老大,白天上學,放學回來做飯做菜,照顧弟弟妹妹,還要喂雞喂豬……有一天夜里,小妹大哭不止,她睡沉了,沒聽見。鄰居聽見了,來敲門,也敲不醒她。秀姐說,我什么都聽不到,我實在是太累了。
秀姐從小自學舞蹈,印尼舞跳得爐火純青。這天她穿的是綠衣黑褲,胸前幾大朵印尼特色的大印花,著一雙坡跟人字拖鞋亦頗具東南亞風情。盡管她已年逾六十,打扮日常,身材也有些發福,但兩眼漆黑,面帶淺笑,跳起舞來,依然十分動人。在眾多舞者當中,我的目光總忍不住追隨著她——熱烈、輕盈、婉轉、柔美,臉上始終帶著一抹淡淡的笑意,不知怎地,我總感覺這里頭蘊藏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顯赫。
秀姐說,外公最后一封信告訴我們,他們搬家了,把新地址寫在信里,那信卻不見了,從此便斷了聯系。這是七十年代的事,幾乎要了我父母的半條命。事隔多年,秀姐的語氣仿佛是平靜的,但這平靜底下,究竟鎮壓著多少洶涌的波濤,我無法知曉。我所能知悉的是,即使她像浮萍似的被攪進復雜的國家關系之中,但仍活出了一個鮮活優雅的自己。
采訪地場部飯堂院墻外,有一棵高大的牛油果樹,碧綠的牛油果掛滿枝頭。據說是棵老樹,當年不知被誰從熱帶的僑居國攜帶而來,不知忍受了多少苦楚,才適應了此地亞熱帶的氣候,開花結果。物如此,人亦是。
國家之間的事,個人是沒有辦法的。歸僑繆李生先生說。
歷史就是這樣,很多發展不由個人定數的。歸僑李汝建先生說。
他們的話語里有無奈,但更多的是理解、體諒。當不幸的厄運來臨,隱忍、退卻,看似委屈,而在個人命運遭遇特殊的國際環境之際,這也不能說不是一種明智的選擇。
據資料記載,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末,全國共有歸僑二十多萬人被安置到八十四個農場。于是,“華僑農場”這特殊名稱,擔負著特殊的使命出現在全國各地。廣西就有二十二個,柳城華僑農場是其中的一個。六十年了,不同的農場,根據特定環境,都已摸索出了一種適合于自身的發展模式。柳城華僑農場建場之初,種過豆苗、洋芋、花生、甘蔗、旱稻、玉米、油茶等作物,卻因缺乏技術,管理粗放,沒有多大的收成。柳城華僑農場于1964年確定種茶為農場的主業,并計劃發展為廣西茶葉基地之一。次年即開荒種植茶葉,到1987年底,農場茶園種植面積和收獲面積都已達到了八千畝,是全場幾千職工生活的主要來源,也是農場經濟的第一作物。
來自不同僑居國的他們,來自各行各業的他們,讓自己與這片土地和解,與過去的自己和解,主動更新知識,用他們精通生意、精通各種門類技術和匠活的腦袋來學習種茶和制茶技術,他們挖溝,填草皮,施肥,密植,除草,彎枝養蓬,修剪,防凍,殺蟲,專心去鉆研種植“八字憲法”:水、肥、土、種、密、保、工、管。良種是其一,他們選用云南西雙版納的云南大葉種,這是國內公認的茶樹良種。在茶園里,為使茶樹能保有一個更適宜的氣候,他們還間隔著種上了臺灣相思樹和大量的托葉楹,種這些陰性常綠樹目的是為茶樹蔽蔭,調節氣溫。
茶葉嬌嫩,怕大太陽曬,也怕蟲得很。茶樹的害蟲一般以茶小綠葉蟬為主,而那年差點把這個農場的八千畝茶園滅掉的,卻是另一種害蟲——黃褐色的油桐尺蠖,一種本是專門禍害高大油桐樹的蛾子。
《廣西國營柳城華僑農場僑務志》記載,1974至1975年初夏,柳城華僑農場突然爆發了一場油桐尺蠖災害。幾乎每棵茶樹上都掛有一兩百只,遍地爬滿那黃褐色的蛾蟲。據說,當時全場人員包括學校里的學生以及搞水利工程的民兵,共五千多人一起捉蟲。1975年僅一天的工夫,就捉了四噸之多,可以裝滿一輛解放牌卡車。當時,被蟲蛾層層圍困的農場人不過是睡了一覺,醒來發現郁郁蔥蔥的茶樹只剩下滿目光禿禿的樹枝,而黃褐色的蟲蛾如落葉似的滿地鋪陳,眼前之景蕭瑟若秋,仿佛夏天被一刀砍斷了。咔嚓咔嚓咔嚓……他們聽到了蟲蛾急促的咀嚼,聲如密雨,聞之悚然。
不知道捉蟲的時候,他們會不會怕?假如有人信佛,他們克服了什么樣的心理?然而,假如茶園被啃光了,山林被吞噬了,這里的野兔、野豬、麻雀、白鷺等野物可以另覓一處山林生存。這里的他們呢,難道要被迫放棄家園流落他鄉嗎?難道他們這一生就擺脫不了被驅逐的命運嗎?在生死存亡的關頭,真正的慈悲是什么呢?奪回農場,讓自己和家人活下去,完成自我救贖,完成自我生命的圓滿,不也是一種慈悲嗎?當然,這只是我這個后來者旁觀者的矯情之思。
在當時,滅蟲大事火燒眉毛,猶豫不得。場部立刻全場動員,還把全國各地的科研專家和教授請來研究對策。農場職工從各自的家中奔出,他們的孩子也從學校里奔出,一起撲向蟲蛾,挖蛹,捉蟲,剪蟲;噴灑農藥,敵百蟲、敵敵畏、敵殺死、馬拉硫磷、速滅殺丁……茶園里,升騰起層層霧氣,嗆得人的頭腦整日昏沉沉。最后,老天爺還助了一臂之力,刮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西風。西風過后,橫行于農場三年的油桐尺蠖終于銷聲匿跡,不復再現。
他們,在農場的根,總算是扎穩了。
這便是歸國后的他們,在祖國的大地上生根,像茶樹一樣,在農場里枝葉相纏、命運交錯,共同去探索未知的人生。在四季寒暑里,他們用心經營茶葉,采青、晾青、殺青、揉捻、堆悶、烘干,經過揚棄與收斂,茶葉看似卷曲發皺,毫不起眼,卻蘊藏著不為人知的香、不為人知的風骨。關于茶,友人燕妮有獨到的見解,她在《六堡茶鄉行》中寫道:好茶需要緣分,也需要時間去驗證。六堡茶因為有可“陳化”的特性,變得更有層次更長久,而陳化的未知,也先于人的體驗,你無法確定陳化后的滋味,只能想象揣測。喝盡了這款存茶,或許還有更好的等在前面,繼續陳下去的味道是一種更顯赫的未知。如今,日漸老去的農場老歸僑,與農場外的飛機、高鐵、高速公路相比,與時代變遷的速度相比,綠林深處的他們似乎走得有點慢,當年轟轟烈烈的茶園茶廠亦已凋零,不復當年。而他們個體的生命,看似衰老,實則在流轉的光陰中安靜沉淀,獲得了“陳化”的特性。
第二天,去參觀農場水庫的路上,見樹林里時有白紙長幡在風里飄,接二連三出現,那應是已故農場職工的墓葬地。據我所知,在廣西,很少有這樣集中的土葬方式,我們一個家族的先祖們往往分別占據不同的山頭,每年清明掃墓,后輩都得兵分幾路進行。這里的集中安葬,不知是東南異國的習俗,還是農場管理的原因,但不管是何種原因,那都是這一群特殊的人群安放靈魂與肉身的獨特方式,靜靜地釋放出某種神秘氣息,悲涼、安寧、神圣。離墓葬地不遠,偶見有農場人在安靜勞作,采茶、殺蟲,或者察看花生的長勢……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活著的人與安息者,彼此守護,并且共同守護著這片滋養他們的土地。
其實你們不懂,我們華僑是很愛國的,對祖國的概念很強烈,但是也愛出生地。這個問題不矛盾,你們年輕人要從人性的角度來看,從更大的歷史觀來看。這段話記錄在《廣西農場歸僑口述史·李汝建篇》中,這大概也是老歸僑們的共同心聲吧。
李汝建1978年12月從越南回來,被分配去的不是柳城華僑農場,而是廣西來賓鳳凰華僑農場。據載,李先生到鳳凰農場沒幾天,就報名當兵參戰,復員回來后當過茶場工人,又自己求職到柳州印染廠工作,后來當車間主任,再任廠長,再后來調到柳州市進出口公司任經理,后來他辭職下海,業務橫跨兩國。他回國時正值三十四歲,他的青壯年(人生中最好的年華),一半在那邊,一半在這邊。李汝建先生感慨地說,現在老了,國界兩邊都有親人和朋友,都有難以忘卻的人和事,都有各種記憶。
這六十年,正是祖國超速發展的時期,箭一般進入信息化、全球化時代。這期間,多少往事付滄海,多少枯榮逐風云?當年,誰能想到今日的復興,想到這縱橫捭闔、波瀾壯寬的大發展?
告別農場,告別農場的他們,透過大巴車玻璃窗,我看見澄藍的天空下,是逼人的綠。那綠,是茶,更是柑橘——萬畝柑橘,農場新興的主導產業。告別之前,他們一再說,到了秋天,你再來,你將會看到遍地金子一般的黃。
【唐麗妮,70后,廣西岑溪人,居柳州,作品散見于《兒童文學》《北京文學》《廣西文學》《紅豆》《讀者》《青年文摘》《格言》《小小說選刊》等刊物,出版文集《那年花事》?!?/p>
責任編輯? ?韋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