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潔
新染上赤銅色紅漆的操場旁,密密地植滿了一排高大挺拔的蒼翠五針松,正應了《詩經》中所詠那句:“有杕之杜,生于道左”。
稀疏的葉隙間投下半片熹微的天宇,古拙的深黑曲頸路燈籠出一層黃暈的薄光。有輕盈的白貓豎起尾巴從墻根邊躡手躡腳地走過,電桿上掛著的國旗在夏風里微卷著,發出獵獵的聲響。我穿著迷彩作訓服立于新生方隊中,似一株幼小的矮松在叢林中靜默。凌云樓紅墻白瓦的暈影里,一輛深藍色大巴緩緩從校門口滑出,汽笛聲清脆,又綿長。
車窗的窗簾被人從內側拉開一條窄窄的縫隙。
我們遙遙地沖大巴消失的方向徒勞地揮手,終于在新一天的太陽升起前,“唰”地落下了眼淚。
物換星移幾度秋
在父親入伍服役近三十年后,我也穿上這身深藍色迷彩軍裝,以新大學生的身份,成為軍訓隊伍中光榮的一員。
人生的前十八年里,我的大多數時光都是在軍營中度過。閑暇無事,年幼的自己總愛讓叔叔們牽著、抱著,在練兵場的草地上四處瘋跑,攀索、匍匐、越障,偷穿著父親寬大的軍裝,學著戰士們站如松、坐如鐘的音容氣度,朝著初升的紅日像模像樣地行軍禮。凌晨六點的團隊早操成為我每日必定觀摩的盛大集會,打靶場前、沖鋒舟上,留有我最清晰、最震撼的記憶;晚間七點集體收看的新聞聯播培養了我關注時事政治的習慣,叔叔們整齊劃一的步伐、高亢洪亮的口號給人以肅靜、威嚴之感。從垂髫少年長成窈窕淑女,父親調任過許許多多的軍隊,我也因此與不同的兵種、不同職務的軍人有過深切的接觸與交流。余秋雨曾說:“世上最美的景色不可以用語言來形容”,盡管工作重心不同、特長領域各異,這些看似沉默寡言的解放軍叔叔們卻總能用最少的語言、最堅毅的行動對“保家衛國,建功立業”這八個看似樸實無華的字眼做出最海闊天空的詮釋。
父親常說,作為中國人民解放軍,肩有擔當,腹有詩書,他們揮灑的不僅僅是汗水,更是青春年華。訓練場地上揮汗如雨,實戰演練中大展身手,遇到危險時身先士卒,自然災害前義無反顧……于是,國慶大典的天安門前闊步走過他們斗志昂揚的身影,國際維和戰場中飄揚著他們致力和平的決心,抗疫前線上、決口大堤邊橫亙著他們用血肉之軀筑起的生命防線……作為一個在軍區大院里長大的孩子,我記錄親眼所見的軍旅生活,將其置于文學創作的大背景之下,歌頌革命烈士,弘揚強軍旋律,用手中之筆向平凡而偉大、嚴肅又親切的解放軍叔叔們致敬。是這群最可愛的人,在最好的年華里放棄了安逸與享受,如戈壁大漠里的常青松,用雙足丈量祖國的疆土,用臂膀扛起守護安寧的責任,用磨礪練就錚錚鐵骨,用奮斗堅守不渝初心,用青春奏響人民軍隊屹立于新時代之林的最強音。
或許軍人的孩子總是對綠色軍營充滿與生俱來的親昵,我一直認為軍人是十分神圣的職業,無論在過去、現在,抑或是未來。
我等這身屬于我的軍裝,等了十八年。
一曲新詞酒一杯
我被分在四排三班,機緣巧合下擔任班長。新來的教官姓岑,消瘦而挺拔的身軀,不大卻極有神的眼睛,寸頭利落,皮膚黝黑,一雙厚實的手在磨得發白的衣擺邊來回地絞著,微顯出他內心的局促與不安。
他看起來比我們大不了幾歲,可聽旁人講,他剛剛從抗洪前線趕回,便馬不停蹄地投入到了學校新生營的培訓。
岑教官的普通話談不上標準,人也憨直,愛碎碎叨叨地談論內心的想法,身上帶有著我所熟悉的那種軍人的淳樸與簡單。立正、稍息、跨立,最基礎的動作被他細致分解,操一口繞口令般的普通話耐心講解、親身示范,偶有調皮的同學學舌那略帶三分鄉音的腔調,他也不惱,只是揣著那慣有的笑容,懷三分尷尬,七分歉意,低著頭自顧自地為我們操練規范動作。
蘇軾有言:“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堅忍不拔之志。”與羅教官相比,岑教官教會我們更多的是堅持與擔當。軍訓的主旋律無可避免地酸澀與疲憊,當對著初升的紅日站軍姿、行軍禮,當強忍著雙腿的疼痛保持正步踢腿不落地的姿勢時,曾有千千萬萬放棄的念頭在腦海中回響跌宕。連衽成帷,舉袂成幕,揮汗成雨,晶瑩的汗珠順著前額打濕微卷的鬢角,繃直的雙腿和緊貼的雙手因為長時間的緊張而發出微微顫抖。集體意識、隊列意識,這些豐富而鄭重的詞匯在腦際中扎根深入,以集體為重不再是一句冠冕堂皇的口號標語,而是身心疲憊時堅守不屈的意志力,以及充分認識自己的過失、用于揚聲“報告”來承認錯誤的勇氣。“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這是岑教官時常掛在嘴邊的話,他不會因為我們的失誤而指責或是舍棄任何人,因為四排,始終是一個完整的家。
誠然,在許多人眼里,岑教官并不是一個合適的教官。他有些同手同腳,節奏感微微滯后,無法清晰明確地傳達口令,甚至也沒有旁的教官那般嚴苛。但被連長批評時,只有他甘愿陪著我們一同罰站;隊列會操發揮不好時,只有他佯笑著安慰我們這群受傷的孩子,卻沒有人讀懂他眼底深深的自責;所有人都躲在陰涼處享受短暫的課間休息時,只有他一個人偷偷地一遍遍練習正步走的行進方法,愿意對略顯拙劣的我們說:“你們和三排一樣,都是聰明的好孩子。”
為了更好地呈現出商學院的軍容風貌,排與排之間進行了嚴格細致的篩選與改組,部分同學由于身體的不協調組成單獨方陣,失去了上場展示的機會。教官們忙著整修自己的方隊,幾乎無人想起這個特殊的群體。岑教官卻主動申請帶隊,他誠懇卻固執地說,每一名同學都有展示訓練成果的權利與機會,他不想孩子們因錯過而遺憾。
當藍色大巴在晨靄中緩緩滑動時,我剛巧從那扇半開的車窗下經過。岑教官坐在靠窗的位置,遙遙地望向操場,目光渙散著,一旁的座位上擱置著他沉重的背囊。他的嘴唇微微向下耷拉,似乎要呡出深深的皺褶,那眼底一閃而過的落寞,像極了一個失了糖果的孩子。
有同學告訴我說,岑教官是因為那個獨立方陣的糟糕表現而受到批評,失去了繼續任教的機會,今天一早便離開學校。心,如同被小小的青皮核桃輕輕一擊,有酸澀的氣味在漫散。我忽然讀懂了他臨行前那個迷蒙的眼神,寫滿茫然與疲憊,是替我們承受了太多卻得不到理解的哀愁。
其實他本可以不接手那個方陣,本可以不用負擔壓力與自責。
他不善言談,卻教會了我堅守、勇氣與責任。
我看到一個同學在朋友圈里這么寫道:“我們欠岑教官兩句話,一句‘謝謝,一句‘對不起。”
新竹高于舊竹枝
隊列改組后,我并入二排訓練,代替岑教官的是被戲稱為“商學院史上最嚴教官”的羅教官,生一張娃娃臉,個子小,嗓門洪亮,顯得精神而能干。
不同于岑教官的溫柔與諒解,羅教官時常對我們“辣手摧花”,毫不留情,提出的要求嚴苛而刁鉆。手夾撲克牌、舉橫桿練習隊列標齊,站姿懶散、擺臂隨意、扎腿不穩等小毛病被一一指出糾正,我們站更久的軍姿、練更苦的擺臂,用他人雙倍的時間來彌補先前存在的不足。農歷八月正午的太陽有些毒辣,金燦燦的日光在蔚藍色的軍訓服上小跑,順著帽檐將前額之上斜切下一小綹兒陰涼。手心與手背在日久曝曬之下逐漸成為不同的顏色,每日必練的齊步與正步使腳掌上磨出薄薄的透明繭翼,有的同學在疲憊中落淚,有的同學在烈日中倒下,但很快便有新的面孔頂替了舊的站位,維持著方陣的完整與和諧。在歷經了長時間的刻苦訓練后,當方陣踏著整齊的正步經過檢閱臺前,當其他的教官向我們投來羨慕的目光和掌聲時,早已明了“一分耕耘,一分收獲”這一亙古常理的我們,卻依舊不由自主地如少不更事的孩童那般欣喜雀躍。
我從來都清楚地知道解放軍叔叔們訓練時的艱辛,但直到親身體驗,扛起肩上赤紅色的肩章與沉甸甸的責任,成為軍訓隊伍中的一員時,才猛然發覺,這份整齊與榮譽背后,需要付出怎樣不為人知的努力,去實現從疲憊向快樂的質的轉變與升華。
而在短短的十五天里,我們所能學到的,只僅僅只是皮毛。
軍訓避無可避地走向尾聲。拉歌時的掌聲更趨熱烈、行進時的口號愈發洪亮,教官們也變得和藹可親,愿意向我們展示軍人威儀下的質樸與可愛,袒露內心的聲音。當結束一天的訓練,夕陽從操場旁的地平線上落下,天邊酡紅如醉,襯托著漸深的暮色,晚風裹挾來盛放著的桂子和青草的甜香。我看見同學們三三兩兩地擠在一起聊著明天的好天氣,羅教官蜷坐在不遠處一堆瘋長的野草中,嘴里顫悠悠地叼一根狗尾巴草,仰著頭看血色晚霞云卷云舒,揚聲問我們是否想念岑教官時,忽然就讓人沒來由地生出一種天荒地老之感。
多希望這樣安寧平和的畫面可以永久定格。
在軍隊生活十八年后,我終于擁有了自己神圣的軍裝和難忘的軍訓體驗。我早已不再是曾經那個需要被叔叔們抱在懷里、牽在手里保護著的懵懂孩童,而成長為能獨立承擔責任的新時代青年,自由汲取所需要的知識和能力,去保護那些需要被保護的人。
軍訓是一場對身體和心理素質的雙重歷練,跌宕著軀體的疲憊和分離的不舍。昔日的小矮松們已然生長壯大,成為有杕之杜,生于道左,在炎炎夏日里投下屬于自己的那片陰涼。教官們亦不再是記憶中年長有識的叔叔,他們只不過是比我們更早承擔社會責任的同齡人。他們比我們更辛苦、更疲憊,付出的更無私與更多。熱血少年,保家衛國,他們放棄窗明幾凈的教室,選擇了磨煉與擔當,投筆從戎,為著強軍強國之夢貢獻出當代青年應盡的義務與責任,值得每個人的學習、敬仰與尊重!
我們踏著整齊的正步從觀禮臺前走過,懷著敬畏之心,用一記響亮的軍禮,遙遙地,向著祖國母親即將到來的七十一歲華誕致敬。
(作者系蘇州大學東吳商學院學生)
(責任編輯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