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畢飛宇《哭泣生涯》的結構藝術

陳晏葶

摘要：畢飛宇的小說《哭泣生涯》是中國當代小說中杰出的作品，對悲劇人物塑造得非常成功，營造的氛圍冷漠，基調(diào)灰暗，情景朦朧。本文從結構主義角度出發(fā)，試圖探索《哭泣生涯》結構的構成意義。

關鍵詞：結構主義;表層結構;深層原因;哭泣生涯

一、故事的平衡結構與淺層原因

《哭泣生涯》①以事件發(fā)展的先后順序敘述了一個并不完整的故事，但是在敘事時間上采用了連貫敘述這一特點。故事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從惠嫂和阿江結婚講起，惠嫂和阿江成親十年以后，阿江生病了，吃什么吐什么，直到他死去，惠嫂開始了她的哭泣生涯。第二部分，阿江死去后，惠嫂成了臭鎮(zhèn)的名人，也就是她哭泣生涯的頂峰到最后的消亡。敘述學認為，敘事中最基本的機制是“交換”，交換也是維持人類持續(xù)前行的機制。本文以惠嫂為故事起點和終點，可以概括為惠嫂在她的人生歷程中如何吸收哭、聚集哭、體驗哭的過程。這就組織起小說文本第一部分特點：如果將惠嫂看成是一個中心，那么她從嫁給阿江，到阿江去世，她勢必不斷吸收和聚集哭，也就是說，從嫁與阿江去到臭鎮(zhèn)，她就進入了一個悲與哭的結構。第二部分概括為，惠嫂把自己的一生埋葬在臭鎮(zhèn)，用哭泣來表達自己的痛苦。經(jīng)歷人生逆境，生別離，死別離，一生用哭泣的方式結束。這本就是在逐步釋放自己內(nèi)心的痛苦和悲戚，抓住機會釋放內(nèi)心恐懼。她將內(nèi)心的悲傷釋放給臭鎮(zhèn)上每一家人身上，也釋放給葬在山頭的阿江。從平衡的角度來看，既然從阿江死去已經(jīng)聚集了那么多的痛苦，以后她獨自一個人，在看不到未來的日子里更覺得無助和悲涼，這種環(huán)境里聚集了那么多悲傷，依據(jù)人物心理和故事原理，惠嫂都需要把這些悲痛釋放。于是她開始像“牲畜一樣”觀察小鎮(zhèn)的情況，在葬禮上，在女兒面前，在釋放得不到平靜之前，她無法停止哭泣，因而故事并沒有結局，這個過程也完結不了。結構主義表層結構可以直接被觀察到，深層結構是事物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只有通過某種認知才能夠被探知。

剛剛描述的是表層結構，下面則探索深層結構。細思小說深層結構：吸收悲痛和釋放悲痛兩個階段組成的完整過程，是以惠嫂這個人物為起點，那么，是什么力量將她送到哭泣的生涯的道路上的？發(fā)生學角度講，其過程如何？惠嫂來到臭鎮(zhèn)，阿江死去給她最沉重的打擊，像文章開頭所說的“惠嫂嫁到臭鎮(zhèn)那天下了很大的雪，雪和血同音，所以惠嫂就不能踩到雪到婆家來”，但是雪天路滑，阿江在雪地里摔了幾次都不能起來，新娘最后只得自己起來走，腳還是踩著了雪。如《俄狄浦斯王》里的預言：“羅克西阿斯曾說我（俄狄浦斯）命中注定要娶自己的母親，親手殺死自己的父親”，[1]俄狄浦斯一路掙扎想要擺脫詛咒，終是一場空。惠嫂一開始就有了預言，再怎么掙扎也逃不出命運的手掌心。其次是惠嫂的哭泣生涯轉折點，在于臭鎮(zhèn)上的人不搭理她了，不被臭鎮(zhèn)人需要，這就更加加深她內(nèi)心的孤獨。造成這種現(xiàn)狀是她整天哭泣使人覺得厭惡，因為哭泣是被賦予兇兆的，是不吉祥的預兆。女兒是壓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女兒這個角色本就被賦予親密關系，是父母的貼心人。鎮(zhèn)上的村民不理解她，無所謂，但女兒不理解，最親密的人對自己也這樣不問不顧，她已經(jīng)被女兒拋棄。她成了“局外人”，不再被需要。忍受孤獨、嫌棄、冷漠是需要勇氣的，也需要支撐的力量。丈夫、小鎮(zhèn)居民、女兒三個因素就是她的世界，這力量已經(jīng)不復存在，她被世界所拋棄，注定命運是苦的。悲劇意義由此形成。就這諸方面的因素融合為一個事件，惠嫂以犧牲自己的社會價值為代價，悲苦一生。由于各種因素不斷牽制和制約著惠嫂，使其形象具備說不完的魅力。

二、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與深層原因

因為聚集苦和釋放苦這兩個部分互相平衡，所以讀者的閱讀感受是復雜的，并不是單純地覺得悲傷，還有些許同情，同情一個正常人變成了變態(tài)人，這份同情來自人性的相通。深入分析惠嫂這一符號，由多種義素組成，她是妻子，是小鎮(zhèn)惠嫂、居民、母親，從一開始來到臭鎮(zhèn)，就被賦予一層灰色。與阿江結婚的第一天就被認定是一個要帶“血”的人，當丈夫的離去，帶給她的痛苦無法彌補時，她把目標轉向了小鎮(zhèn)上過喪人家，為了獲得一些關注和同情，為了彌補丈夫的離去帶來的不幸，她開始釋放自我。臭鎮(zhèn)上的人主要有兩種方面的看法，一方面臭鎮(zhèn)人對她表示歡迎，因為她的哭聲可以帶動喪事的氛圍;另一方面，她為釋放自己內(nèi)心的苦悶，每天日復一日地哭泣，讓小鎮(zhèn)人產(chǎn)生了反感導致她被嫌棄。在故事結尾處，女兒出嫁了，但天又下起了雪，這場雪，就像是一個惡魔，即將奪去惠嫂最后的好運，怎么也逃不出其魔掌。雪越下越大，肆無忌憚地嘲笑。最終，惠嫂失去了一生摯愛?；萆┦莻€普通的女人，作為一個擁有這么多義素的女人，在這個敘述語境中必然都發(fā)揮了作用，組合造就了這個人物。這是惠嫂在故事中全部平衡結構中的深層人性原因。

三、第三人稱不可靠敘述與意象營造

我國的白話小說脫胎于話本，帶有說書人的印記，畢飛宇也受中國傳統(tǒng)小說的寫法。值得注意的是“雪”這個意象。先來看一看小說中的這一段描寫，“那一天清早阿江終于死掉了，他在臨死之前把惠嫂的耳朵要到自己唇邊來，問：什么??？惠嫂把耳朵伸到阿江的耳廓，說：沒有病。阿江聽到這話就生氣，他的手只伸了一半，隨后就掉到草席上了。”“終于”兩個字，體現(xiàn)出敘述者像是在期盼著阿江早點死去，而讀者似乎與敘述者的意見不合，艾布拉姆斯說：“易錯的敘述者和不可靠的敘述者，這種敘述者對他所敘述的事物的看法、解釋和判斷與作者隱秘的，希望讀者會與他同享的見解和準則并不恰好一致?！盵2]可以說，本文采用了限知視角，當然這來自作者的有意操控。不可靠敘述表現(xiàn)在惠嫂的行動上，并未進入她的內(nèi)心世界，讀者只能像觀戲劇一樣，看到惠嫂的行動，卻不能明白行動的動機。而讓我們值得注意的一個意象，便是“雪”?！把边@個意象是通過全篇的意境營造出來的。“雪”在文中出現(xiàn)了三次，每一次隱喻的寓意都有所差別。在開頭，惠嫂結婚那天下了雪，它出現(xiàn)的主要功能，可以說是作為故事的見證，見證惠嫂孤苦的一生，故事沒有了，雪還在。第二次，是在阿江死去，作者帶有一點意識流的方法來展現(xiàn)惠嫂聽到噩耗時精神的崩潰。這里，“雪”是惠嫂內(nèi)心的表達。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惠嫂的女兒出嫁的時候，天下了雪，雪往下飄，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悠然地過了頭，惠嫂知道這場雪在等她，等了幾十年，惠嫂說：“我就不信斗不過你?！币庀蟮碾[喻功能需借助有特殊感覺的敘述?；萆┑牟恍?，就像是天上下雪帶來的厄運，天下雪便和人生處境、命運的變遷形成了正襯關系?！把毕袷窃诟╊萆┑拿\，寓意她的一生將悲慘地度過。特別要提出的是，“雪”經(jīng)過惠嫂的對話的過濾，帶有了人的感覺色彩。

總之，《哭泣生涯》中“雪”顯示了隱喻的力量，惠嫂的悲劇人生依據(jù)“雪”同“血”這一形象被準確地敘述出來了，因而具有了抽象意味。

注釋：

①短篇小說《哭泣生涯》發(fā)表于小說月報1997年第1期（總第205期），作者畢飛宇2011年因長篇小說《推拿》而獲第八屆茅盾文學獎，現(xiàn)為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

參考文獻：

〔1〕羅念生譯.埃斯庫羅斯，索福克勒斯.埃斯庫羅斯悲劇三種索?？死账贡瘎∷姆N：羅念生全集（第二卷）[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

〔2〕朱金鵬，朱荔譯.[美]M.H.艾布拉姆斯.歐美文學術語詞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