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研究（組詩）

張小末

生活研究

一鍋湯已煮沸。滿城桂花開至第二茬

明晃晃的陽光打在我

疲倦的臉上

去相熟的鋪子買活魚和青菜

探望外婆。無數次

凝視孩子的眉眼多過某個男人

微信屏閃爍，音樂會與盧浮宮的照片

交替出現。一人與我談詩歌的節制之美

另一人與我回憶從前

時間被固定的事與物支配著

連虛構也日漸稀薄

甚至為某次午餐時的突然淚涌

而心生羞愧

浮生當如是。這個平淡無奇的秋日午后

我閱讀羅伯特·洛威爾

也喜歡瑪麗·奧利弗

仿佛他們揭示了生活的真諦：平靜亦陡峭

水芹菜之詩

濕漉漉的植物

從春天的某處水域

來到另一個狹小的水盆

擇去根部，摘掉多余的葉子

泛黃的葉子、略微有些年長的葉子

剩下的，是年輕修長的莖部

一寸寸切，用油鹽清炒

人間諸多味道，莫如一盤水芹菜：

味甘苦，性涼，可入藥

恨只恨春光太短

而蒼老亦不過一寸寬

當她死去時，香氣曾充盈我

小小的廚房——

桃子

艷麗的花朵，終于成為果實的樣子

一枚被普通人家所喜愛的水果

飽滿，汁水豐盈

盡管今年夏天，她已被過多的雨水

消解了糖分

我剝開她。有時出于熱愛

短暫地滿足了我對甜的渴望

有時僅僅是擔心

她即將面臨著腐爛的結局。

晚餐

新摘的香椿芽，焯水

與雞蛋同炒，有奇異的香氣

菜蕻是三月最后的饋贈

灶上小火，小巧的姬松茸在湯里翻滾

偶爾交談，這變壞的氣候和人心

偶爾親吻，忽然長大的孩子的臉頰

窗外的爭吵聲，并不會因為春風沉醉就停止

上帝與神，或許能同時看到

悲傷的時候，我愿意做一頓晚餐

新鮮的食材，模樣清爽

不諳世事。她們躺在白色瓷盤里

像我越來越多的沉默

良夜

順從地躺下來。韭

像一個女人一樣，寬厚而柔嫩

一生最好看的時候，開著白色小花

這是最新的一茬，切成一段又一段

熱油鍋里翻滾，與雞蛋一起

賜予生活的重復以甘辛之味

或者是肥白豐腴的蟶子，纖細的春筍

成為夜宴的主角

頻頻舉杯，這溫和的良夜

應景的菜肴，符合某種期許

但多數，她被剁成碎末

包裹進面粉里

漫長的蒸煮之后，她的氣味

依舊纏綿于口腔

像省略已久的愛撫

慰藉著我們短暫的空虛——

素食者

挺拔的蘆筍與西芹

上海青可食出甜味

白蘿卜隔水蒸熟，汁水豐美

煮飯時，剝一碗新鮮甜豆

外殼柔軟，形如新月

一個素食者，愿意舍棄一些口腹之欲

也愿意舍棄多余的贊美

就像一生中，值得回憶的春天并不多

當人們羞于談論愛情之后

我仍感受到，來自你的

干凈的擁抱

是一種沉默而非幻覺

夜空中的熱氣球，或一個夢

夏日遠去。在夜晚

我們食魚和青菜

秋蟲鳴叫，香櫞果實飽滿

垂掛于枝葉間

我指給你看，路旁一簇簇細小的白色花朵

一個季節的幽微氣息

一個突然到來的

巨大驚訝：白色熱氣球高懸于半空

它靜止，風在流動

一具緊繃的身體正等待點燃

它飛走，那遙遠夜空

仿佛一則白日夢。人群沸騰

又忽然緘默

像所有被省略的夜晚

像愛，像一切頹然之事

我們試圖接近，又一無所知——

我們談論欲望時在談論什么

一

白襯衣黑圍裙的女侍者禮貌

卻并不熱情

我們的桌上擺著

蘑菇濃湯、果蔬沙拉、三文魚班尼蛋、肉醬意面

和兩杯檸檬水

我們已習慣在充滿冷氣的餐廳聚會

用刀叉享用一頓晚餐

幾乎不發出彼此碰撞的聲音了——

但這不妨礙你的傾訴：公司里那對緋聞男女

跨越界限，是所有人唾棄的對象

哦，但是

他們居然合法地在一起了！

你刻意壓低的聲音不能掩飾憤怒

但你又開始懷疑：他看上去很嚴肅，但太令人費解了

如同你不喜歡這墨綠色壁畫下的黑白花磚

或許是冷靜克制的美

或許是混亂的線條

二

曼哈頓永遠燈光迷離

快節奏的音樂

莎曼珊、米蘭達、夏洛特、凱莉

PR、律師、畫廊經紀人、專欄女作家

上東區和下西區的女性們

每個沸騰的夜晚

請啜飲一杯伏特加馬天尼

Sex and City，如同無法拒絕的

高熱量的食物：薯條、熱狗、甜點……

在某個咖啡館或餐廳，每周一次

打開這永恒的命題

不可阻擋，來自遙遠國度的思想和自由

無法禁錮的內心

酒杯在搖晃

那么，請與她四海為家*——

三

她被傷害的身體

饑餓而沉默已久的身體

一個年輕卻瀕臨死亡的身體

她痛快地說出了那句話

但多么諷刺，有人在一部影片里落荒而逃

有人粗暴地推開了她

在失意之后又進入她

一部影片結束，話題因此開始

“這也可以談論嗎？”

我們談論欲望時在談論什么——

一頓晚餐，被提前審判的八卦

又或者是昂貴的豬肉

夜晚消失之前，她依賴自己的眼睛

看到故事荒謬的結局：

那被歌頌的含蓄，正如江水滔滔而去

*四海為家是一種雞尾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