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與鉆石

林肯·道格拉斯小學是伊利諾伊州福雷堡的市立小學。遠在一百三十五年前，該州的共和黨人林肯和他的競選對手——民主黨領袖道格拉斯曾在福雷堡做過多場精彩的競選辯論。林肯精明強干、頭腦敏捷且為人公正，是伊利諾伊州最卓越的律師之一。道格拉斯身材矮胖，被稱為“矮小的巨人”。他是一位著名演說家，能言善辯，畢生鼓吹美國擴張政策。競選結果是林肯戰勝所有對手成為美國第十六屆總統，他那著名的解放黑奴的《宣言》亦使他成為美國最偉大的總統之一。可以想象，當年這兩位各具特色的人物的辯論會吸引多少伊利諾伊州的選民，直到今天福雷堡一家美式快餐店門前還有表現他們兩人激烈辯論的兩尊銅像，因為快餐店門前的小廣場即是當年他們辯論的地點。市立小學起名為林肯·道格拉斯，也是為了紀念這兩位著名的伊利諾伊州人。

這天下午，我應邀來到這所小學。迎接我的校長是一位和藹的金發中年女性，她告訴我，小學校的同學們從來沒有見過中國人，她說您的到來使同學們興奮不已，一會兒他們會有很多事情向您提問。我對校長說，遺憾的是我在這里只有六十分鐘時間，離開學校我還要赴另一個約會。校長說：“我已經為您做了安排。為了在有限時間內滿足不同年級的孩子和您談話的要求，我們從四年級到一年級分別為您選出一個班，您和每個班交談十五分鐘，您覺得怎么樣？”我覺得校長的安排很科學，便愉快地應允，并在校長陪同下開始了我在不同班級間的“巡回”訪問。

我首先走進四年級的教室，最惹眼的是懸掛在教室墻上的五彩繽紛的飄帶，飄帶上寫滿了筆畫生疏的中文大字：“中國”和“女”。對于這所對中國所知甚少的小城學校，這是向我致以的最為簡潔、熱烈的歡迎詞了。我來到黑板跟前，黑板上掛有一張巨大的世界地圖。于是我就這張地圖開始了我的開場白，我說了我的姓名，告訴同學們中國在亞洲，有十二億人口。我指著地圖上河北省的位置說我的家在河北，我就是從河北來。我說：“聽說你們有許多事情要問我，現在我非常樂意回答大家的提問。”班主任這時鼓勵大家說：“鐵凝小姐在我們班只有十五分鐘啊，請同學們勇敢些。”班主任話音剛落，熱烈的提問便開始了。全班二十多個同學，幾乎沒有不講話的。他們的提問大都由“中國”二字開始：“中國有多少個節日？”“中國過圣誕節嗎？”“中國有多少種車？”“中國的車有自動換擋的嗎？”“中國一個家里有幾個小孩？”“中國的大人讓小孩喂養小動物嗎？”“中國人為什么晚上還吃米飯？”“中國字好學嗎？”“您用什么字寫小說？”“請給我們講一個你寫的故事好嗎？”有個男生還大聲地問道：“請問中國有中國飯店嗎？在我們這兒可是有一家中國飯店，菜很好吃！”從這些接連不斷的提問中我感受到孩子們對于了解中國的渴望，也發現他們對中國的確知道得不多。我盡可能簡明、利落地回答他們的提問，并向他們介紹當今中國大人和孩子的生活。他們聽得入迷，不時發出驚嘆。當他們再次要求我講一個自己寫的故事時，我用五分鐘講了《哦，香雪》。中國少女香雪美好、純樸的心靈使在場的孩子們都靜默了，幾個女生眼里含著淚花。

十五分鐘很快就過去了，當我離開這間教室時，全班同學圍上來擁抱并且吻我，許多孩子把一些小字條放在我手里，每一張字條上都寫著：“I Love You！”班主任對我說，這實在是一次令人難忘的聚會，她說她想告訴我，教室的飄帶上那幾個中國字是她和同學們一道花了三天時間才寫成的，中文即使對于她這樣的成人也是很難的。但是這個班的同學將開始學習中文，因為我的到來，我和大家的交談，使同學們對中國充滿了向往。

接著我來到三年級和二年級，其中二年級那個班正在學習日本禮儀。當我走進教室時，他們全體起立，雙手合掌用日文向我問好。這兩個班的同學提問更加踴躍，他們互不相讓，甚至不等我回答，他們之間就先爭論起來。比如一個男生問：“中國有海洋嗎？”另一個男生馬上打斷他說當然有，因為他在電視里見過一家中國人在吃魚，沒有海洋怎么會有魚呢？

最后我來到一年級的教室。我要說一年級的教室實在舒適，它更像一間小游藝廳。這里沒有規規矩矩排列的書桌和椅子，桌椅都分散在屋角。地上是松軟的地毯，同學們隨意坐在地毯上，一些隨手夠得到的玩具就散落在他們身邊。我向席地而坐的同學們問了好，其中一個穿黑色燈籠褲的七歲小男生站起來對我說，他穿的是條中國褲子，他正在向一個日本老師學習中國功夫，因此他要用中國方式向我表示歡迎，他說完向我深深鞠了一個躬。同學們為他鼓起掌來。另一個男生馬上告訴我，他們家也和中國有著某種關系，他說：“我家珍藏著一雙中國筷子，可惜的是到現在我也不會用。”一個戴眼鏡的男生煞有介事地說：“中國的事情我知道一些，中國人應該少生些小孩，因為生的小孩多，造的房子就要多，造那么多房子要砍多少樹啊，生態平衡被破壞了，可怎么得了？”一個七歲的美國男生大談中國的人口和生態平衡，的確讓人意外。我對這男生說：“你的分析很有道理，你擔心的事情也正是我們的政府在努力解決的問題。”又一個瘦弱的男生不甘寂寞地發表議論說：“我認為，無論如何中國和印度都是了不起的國家，因為它們有悠久的歷史啊。”我對男生說：“這位先生看上去真像個歷史學家呢！”同學們大笑起來。

我一邊回答學生提問，一邊傾聽他們的見解，一邊想到今天一個有趣的現象，那便是隨著我訪問的年級的不斷降低，孩子們對中國的了解卻不斷增多，我想進一步和他們做些探討可能是件有意思的事。可惜我的訪問時間已經超過了預定的六十分鐘，為了不影響下一個約會，我向同學們告辭。當我走出學校時，四個年級的同學都出來送我。一個金發藍眼的男孩守候在校門口，在他同學的陪伴下走到我跟前，把他的一件小禮物送給我。這是一匹五厘米長的銅鑄鍍金小戰馬，馬頭上生著雄赳赳的朝天獨角，馬的肚子由一段剔透的“鉆石”鑲嵌，它就像神話傳說中古戰場上的一個人物。那男孩這時已跑向遠處誠懇而又害羞地看著我，似是怕我不收這禮物。我收下了這小馬，走到孩子跟前吻了他。

在歸途的車上，我攤開手掌再次凝望這小小的戰馬，戰馬在輝煌的夕陽照耀下釋放著溫暖的光芒。我發現我忘記了問那男孩的姓名，但又想，我記住的也許是人間所有孩子的純凈的目光。沐浴孩子們純凈的目光是一件幸事，它應該能夠清洗我們成人身上那征戰生活的灰塵。

回國之后，我的一個美國朋友偶然見到過這匹鑲嵌著“鉆石”的鍍金小馬，我給他講了這小馬的故事。他對我說，他可以肯定那男孩是把他最寶貴的財富給了我。他說他也有過男孩的年齡，那時他曾在院子里挖出過一塊半透明的石頭，他堅信他發了財，并且堅信那塊石頭值六百萬美元。他把那石頭秘密地收藏過很多年。

應該說，福雷堡的男孩送給我的實在是屬于他的黃金和鉆石了。也許這是迄今為止我收到的最為貴重的禮物。

（陳亮摘自人民日報出版社《為什么要把時光留住》，采采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