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樊諾宜
第九屆中國(安慶)黃梅戲藝術節期間,由望江縣黃梅戲研究中心推出的原創劇目《蔡仲賢》在安慶市人民劇院與觀眾見面。該劇以黃梅戲鼻祖蔡仲賢的人生軌跡為主線,力圖展現黃梅戲初期形成發展的過程,讓觀眾以看戲聽戲的形式了解更多黃梅戲文化,是現今戲曲從業者寫給黃梅戲與戲曲藝人的一封情書。《蔡仲賢》是人物傳記類作品,主人公自然是人們關注的焦點,蔡仲賢的故事不乏史書典籍記載,如何以黃梅戲的形式在舞臺重現人物,并在此基礎上延展出更廣闊的空間,開鑿出更深刻的底蘊,這部戲做到了如下三點:首先,通過豐富的表現手法生動刻畫主人公形象;其次,作品濃墨重彩地描畫出戲曲藝人的生存困境以及對戲曲發展的思索;第三,用黃梅戲呈現黃梅戲自己的故事,在安慶這方戲曲之鄉點燃文化情懷,達到對內引發觀眾情感共鳴,對外傳播戲曲文化的效果。
黃梅戲《蔡仲賢》共四場,整個故事內容主要分為“雛鳳新于老鳳聲”“柳暗花明又一村”“繼往開來薪火傳”三個情節單元,以主人公戲曲事業上的幾次轉折點為截面,在矛盾沖突的起承轉合過程中徐徐展開,點亮并充盈了書面上那些關于蔡仲賢的概括性文字,刻畫出鮮明的人物形象。第一個情節單元主要敘述了蔡家班返鄉演出的遭遇,蔡父本想在回鄉演出中贏得鄉親們的認可與尊重,不料臺柱子因病撂挑子,這恰好給了年紀尚小的蔡仲賢嶄露頭角的機會,他人生中首次登臺亮相就贏得滿堂彩,凸顯出卓然的藝術天賦與深厚的藝術功底。本以為自己的救場能夠得到父親稱贊,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蔡父指責他不計后果的沖動,蔡五伢為自己申辯起來。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寒,無數深夜苦練功夫才有了精彩的呈現,此時觀眾便感受到了蔡仲賢的勤勉與堅持,這無疑是支撐他克服戲曲道路上一切險阻的基礎。而后族長鄉紳以演戲擾亂綱常為由,威脅蔡家父子永不能唱戲時,蔡父的妥協與兒子的反抗形成了鮮明對比,初次與外界的對抗中,蔡仲賢表現出不卑不亢的性格以及戲比天大的信念。主人公的第二次反抗出現在第二個矛盾沖突中,青梅竹馬的戀人梅英遭家人逼迫與紈绔子弟任朝貴成婚,梅英逃出家門請求蔡仲賢帶自己離開是非之地,在外闖蕩出一片美好的前景。正為無法唱戲苦惱的蔡仲賢重拾勇氣,戲曲夢想再一次燃燒起來,卻遭到蔡父極力反對,不久梅英也被抓走。無力與失落襲來,卻沒有打倒這個失意的年輕人,在蔡家班眾人的齊心協力下,蔡仲賢得以離開鄉里,踏上自己的戲曲之路。這次沖突強化了蔡仲賢敢作敢當、堅守信念的高貴品格。第三次反抗體現在與任朝貴的斗爭中,蔡仲賢聽聞家鄉遭遇水患,便匆忙回鄉為流離失所的鄉親登臺演出募集善款,而地主之子任朝貴此時已做了縣丞,為打壓蔡仲賢的戲班徇私枉法頒布禁戲令,通過任朝貴貪污公款、倚強凌弱的丑惡行徑反襯蔡仲賢的大無畏精神,他將故土的情感與對弱者的關懷化作頂天立地的擔當,以一身正氣對抗道貌岸然的權貴鄉紳。蔡仲賢這一形象能夠打動人心,還在于他對尊嚴的捍衛、對自我價值的追求、對人世的俠義,觀眾的喜愛與崇敬之情源于民族道德文化層面的共鳴,凝聚著大眾對美好人格的追求,與反面人物多次斗爭中取得勝利,極大地滿足了觀眾的道德認同感。
《蔡仲賢》給觀眾帶來的不僅是舞臺上那樣一位鐵骨錚錚、頂天立地的人物,這部作品的獨特之處、廣闊之處在于將一部分視野投放在戲曲藝人舉步維艱的處境中。對于一個人來說,尊嚴是立世之本,劇中蔡家班、蔡仲賢經歷的險惡無疑不令人同情,可以想象當時民間之所以流傳“好女不上茶葉山,好男不進戲子班。”這一說法,他們的人生遭遇必然比舞臺所演更為殘酷。蔡品端掙扎半生漂泊半生,本以為習得一身本領回鄉可以獲得尊重,卻被族長斥責敗壞風氣,以逐出族譜為由威脅他永不唱戲。蔡仲賢也因戲子身份,無法與心愛之人廝守,只能背井離鄉,孤身闖蕩。蔡家班是無數戲曲藝人的縮影,這是戲子的悲哀,更是時代的悲哀。令人敬佩的是蔡仲賢有不屈的脊梁,他一生都以身作則,用自身對藝術造詣的躬身求索來對抗世間所有冷眼欺辱。第四場任朝貴打傷梅英的無恥行徑與族長的欺壓激起蔡仲賢的怒火,他鏗鏘有力地唱道:“戲子有情也有義,戲子有志能擔當。只恨這千古宗法太虛妄,將我優伶驅族堂,只恨這亂世動蕩太黑暗,權奸橫生欺民氓。心悲憤縱使荊棘將我擋,從未壓垮這脊梁,我就要搭臺去把黃梅唱,唱百姓心中期盼心中想,唱得人世多良善,唱得人人得美滿,唱得正氣盈玄黃。我戲子自強自立自闖蕩,怎不比那士農工商,我戲子有名有姓叫得響,怎不比你衣冠豺狼!”這一唱段為戲曲藝人張目的,最為酣暢淋漓,巧妙的是唱出了戲子的無奈與悲憤,也唱出了戲曲藝人的社會責任感,生存環境的鋪展與人物塑造可謂相輔相成。這一段表演也充分解釋了戲曲頑強生命力的源頭,即在水深火熱中尋求生活希望的藝人,天荊地棘的處境催發出他們樂觀、拼搏、堅韌的人生觀,歷經人世冷暖,閱遍古今興亡,因此他們所演所唱皆打動人心。另外,此段從側面表達了蔡仲賢本人的戲曲理念,即唱百姓容易接受的形式,唱百姓喜聞樂見的內容。早在第二場,采茶大嬸們曾感慨徽劇過于文雅,曲調雖好聽卻難以產生親切感與共鳴,這一問題被蔡仲賢記于心間,并在之后的戲曲探索中靈活結合徽調、民歌、采茶調等多種元素,促成了廣受歡迎的黃梅調。第四場蔡父質疑兒子改腔換調的做法,然而因循守舊是沒有發展前途的,只有守正創新并積極接受觀眾反饋,不僅著眼于形式上的突破創新,內容上也兼顧真實性、民間性,通過演出中的反復實踐總結,才促成了黃梅調的誕生。蔡仲賢的理念貫穿著黃梅戲發展的各個階段,也是黃梅戲能夠唱響大江南北,受到全國各地人們喜愛的原因。
《蔡仲賢》是一部具有文化底蘊的作品,創作者自覺地將作品打造為安徽文化傳播載體,故事被賦予了更深刻的意義。劇中不時穿插戲中戲的表現形式,“戲中戲”作為戲劇創作手法,在劇作原本的故事中插入一段場上所演之事,插演內容常常與戲外內容相關聯,存在一種對照或者邏輯秩序。這部劇運用戲中戲的方式將皖地文化元素與故事情節自然融合,豐富了故事內容,烘托了氛圍。本劇起始的第一個場面便表演了戲班開戲的過程,迅速營造出故事情境,接著通過蔡品端的敘述與一陣密集的鑼鼓點,觀眾得以知曉正戲演出之前還有打鬧臺的演出,加之舞臺上不時伴隨鄉民們的喝彩聲,觀眾可以在腦海中還原鄉間戲班演出的熱鬧場景,開拓了敘事空間,充實了演出內容,展現了戲曲文化。另一處“戲中戲”出現在蔡仲賢首次登臺為鄉親們演出《許仕林祭塔》的場景,這一安排調節了蔡家班因演出前意外事件引起的緊張感,另一方面對蔡仲賢技藝的展現可謂水到渠成。這一橋段獨具匠心之處還在于,演白素貞為救愛子被永鎮雷鋒塔之事,暗示著蔡父與蔡仲賢被不公之理壓迫的命運。因組建戲班演戲,蔡品端與蔡仲賢被族長斥責,未免兒子承受逐出族譜的嚴酷懲罰,蔡品端只得答應永不演戲,蔡家父子的現實際遇與所演之事兩相照應,戲里戲外、場上場下真令人感慨萬千!此外,第二場蔡仲賢與梅英相會之時,二人憧憬著美好未來,采茶女上場與蔡仲賢一同表演了蓮花落,優美歡快的曲調中伴隨著對二人的調侃與祝福,營造出年輕戀人相處的甜蜜氛圍,十分應景。除了戲中戲的運用,借人物之口普及戲曲知識,講述地域文化也是這部劇的特色。第一場《許仕林祭塔》演罷,面對父親的斥責,蔡仲賢悉數精通的作品,其中被提及的《一捧雪》《三結義》《十八扯》《二進宮》等人們耳熟能詳的戲曲出目自然地融入到情節中,這一設計不僅將觀眾帶到戲班學藝的氛圍中,也側面表現出蔡仲賢的學藝背景與扎實的戲曲功底。而后第四場蔡五伢為父親講述何為黃梅調時,也盡可能詳實地向觀眾科普了黃梅調的形成過程,并涉及了許多皖地的地域文化。主人公蔡仲賢本就是安徽望江人,以黃梅戲的形式講述黃梅戲自己的故事,并融合地域文化符號,能夠最大化地引發觀眾的文化共鳴,并使更多人了解黃梅戲文化、安徽文化,是黃梅戲傳承保護工作的一種新形式。我想沒有什么比黃梅戲鼻祖蔡仲賢親自向世人解說何為黃梅調更生動、更具說服力了!
作為本次黃梅戲藝術節展演劇目中一顆閃亮的新星,作品不乏對表現形式的探索嘗試與設計巧思,舞美設計也運用了極為雅致的徽州元素,時景與人物緊密配合,演員的表演也真摯動人。只是對反面人物的刻畫較為單薄,事件起承轉合稍顯生硬,還有提升空間。全劇最后黃梅戲首位女藝人胡普伢的登場令人既驚喜又感動,蔡仲賢對胡普伢的認可代表了黃梅戲的包容與傳承,黃梅戲風雨始成萬古長春,能一路走到今天,離不開前人的求索,更離不開今人的努力,期待更多黃梅戲自己的故事與觀眾見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