仝紅霞
玩笑變成了事實
我12歲那年,一場車禍奪走了父親的生命。父親一走,天塌了,那段時間,我和弟弟哭得昏天黑地,母親也幾次昏厥,不省人事。
我和弟弟年幼,所有的負擔一下子落在了瘦弱的母親身上。有很多次,我看到母親在偷偷落淚,那個年齡的我,能懂得母親的痛苦,但是理解不了一個農家婦女要承擔起整個家庭有多么的艱難。
一年后,村里有人開始給母親介紹對象,但是那些男人一看到我們家有兩個未成年的孩子,都望而卻步了。母親帶著兩個拖油瓶沒人要,而我們讀書的費用,一家人的生活又逼得母親不得不馬上找個男人幫襯一下。
后來,隔壁嬸子撮合母親和村里的釘鞋匠搭伙過日子,釘鞋匠三十多歲了,長著一張烏黑大臉,寡言少語,只知道坐在巷頭埋頭給別人釘鞋。記得弟弟小時候不聽話時,母親總嚇唬他,“再不聽話,就讓那個黑乎乎的釘鞋匠把你抱走,去當人家的孩子吧?!?/p>
也奇怪了,弟弟誰都不怕,唯獨一提到釘鞋匠就乖乖地安靜下來了。自此,釘鞋匠就成了我們嚇唬弟弟的殺手锏。
沒想到隨口哄弟弟的一句話,卻在殘酷的現實面前,變成了事實。釘鞋匠收留了我們一家三口。
老釘剛到我們家時,我們姐弟兩個跟觀察動物一樣,仔細地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隨后又試探了他的脾氣。根據調查研究,我們總結出了釘鞋匠的特點,他長得有點兇,一整天都放不出一個響屁,但是人不壞。
對他有些了解后,我們便暗地里使喚他。晚上我們姐弟二人洗過腳后,把襪子堆在一起等候老釘處理,老釘每天都是最后一個洗漱,他會默默地幫我們把襪子洗得干干凈凈。這也算是我們接受老釘的一種方式吧。
我們兩個調皮,一開始就叫他老釘,村里人都這么叫,我們也覺得挺順口。
母親教導我們改口叫叔,我和弟弟卻偏要在叔前面加一個“釘”字。似乎釘叔也挺喜歡我們這樣叫他,雖然他的臉上沒有顯示出任何表情,但是從他樂意為我們洗襪子的行為可以看出,他還是很喜歡這個稱呼的。
我19歲那年,擁有了人生中第一雙高跟鞋,但是鞋子不合腳,走了一天的路,腳就被蹭破了。釘叔看到我走路一跛一跛的樣子,遞上了一雙拖鞋,把我的高跟鞋拿在手里,放在腿上,左敲敲右敲敲,鼓搗了半天,隨后把鞋子遞給我。
我試穿后,原來磕腳的地方,感覺舒服多了。那時,我第一次覺得,釘叔話不多,但是手藝卻杠杠的。
釘叔“一鳴驚人”
時光荏苒,我們一大家子的生活,十幾年來都全憑釘叔的一雙手藝支撐著,日子過得不富裕,但是穿得飽吃得暖,如今我們姐弟二人都有了自己的工作。
一晃眼,我也到了找對象的年齡。22歲那年,我交了個男朋友,男朋友家經濟條件很好,父母也都有體面的工作,以我家這樣的條件算是高攀。
那天我將男朋友帶回了家,母親張羅了一桌飯,招待客人。男朋友盡量找話題和釘叔交談,卻還是一度冷場,盡管我已經提前告知男友,釘叔不善于言談,但是男朋友還是覺得很尷尬。我心里也有些對釘叔不滿,客人來了連句應酬的話都沒有,家里的氣氛都讓他搞得冷冰冰的。
母親叮囑釘叔,盡量多說話,應付一下場面。釘叔卻說,他不會說話,怕說錯了話,讓別人笑話,還不如不說。直到我結婚的那天,釘叔最好的表現就是給別人不停地遞上喜煙。
雖然我的婚姻很幸福,但是也免不了有碗邊碰著鍋沿的事情。老公最大的喜好是與朋友們喝酒,一次,老公醉酒回家,一身酒氣,我死活不讓他上床睡覺,兩個人便發生了爭執。他動手推了我兩下,我的腳一滑,“撲通”坐在了地上,頭一歪碰在了床頭柜拐角,額頭頓時起了個大包。我一氣之下,開車連夜回到了娘家。
第二天,老公清醒后,來跟我賠禮道歉,要帶著我回家。我正準備跟老公走,卻突然被釘叔攔截?。骸安荒芑厝?。”釘叔,指著老公的鼻子,氣勢洶洶地說:“喝酒長本事了?”
站在一旁的我都不敢相信,這兩句話是從釘叔嘴里蹦出來的,就在這時,我看到老公的額頭上滲出了冷汗,估摸著釘叔這句破天荒的狠話把他給震懾到了。老公連忙道歉:“叔,我不是故意的,我以后再不撒酒瘋了?!?/p>
一旁的我,一時不知所措,眼里充滿了淚水。看著這個不愛說話的男人,強烈地感受到了父愛的力量。
之后,老公跟我說:“平時不說話的人,一開口都把人瘆得慌?!蔽野翄傻馗嬖V老公:“你以后再敢胡來,就讓釘叔教訓你?!崩瞎I教了釘叔的厲害,喝酒也節制許多,他說答應過釘叔的就要努力做到。
這件事后,我重新認識了釘叔。雖說他與我們沒有血緣關系,但是他已經把我們當作了自己的孩子。
我偶爾會接母親到我家小住,讓母親享享福,每次邀請釘叔,他都直搖頭,他只想一邊做自己的老本行,一邊照看家門。
釘叔的幸福
母親是個苦命的人,看著我們姐弟二個都成家立業了,卻患了胃癌。那段時間釘叔不再釘鞋了,他每天默默地守在母親的病床前,有時還悄悄地落下了眼淚。
母親手術后,我們姐弟二人爭著讓母親去自己家里養病。但是母親卻要堅持回村里,她說不習慣城里的生活。
我們忙于工作,不可能每天都回村照顧母親,只能把母親交代給釘叔。我千叮嚀萬囑咐釘叔,一定要好好照顧我母親,釘叔不斷地點頭。
我擔心釘叔不會做飯,或忘記提醒母親吃藥,于是每天都給母親打一通電話,問長問短。母親跟我說:“放心吧,你叔叔他很會照顧我,知道我消化不好,他把面和得很軟,面條也切得很細,晚上還要給我熬小米粥呢,小米粥養胃。你叔還專門定了鬧鐘,提醒我準時吃藥。她照顧我,就像他釘鞋子那么認真呢?!?/p>
聽母親這么一說,我也寬心了許多,釘叔釘鞋那可是有口碑的,認真細致,毫不含糊。
說實話,如果母親跟我們住在一起,我們每天忙工作,也做不到像釘叔這般照顧母親。手術后三個月,我看到母親臉上泛起了紅暈,而且還胖了一點點。我和弟弟由衷地感謝釘叔對母親的照顧。
一年后母親去世了,我家的老房子里只剩下了釘叔一個人。我和弟弟商量,釘叔年齡大了,我們要擔負起照顧他老人家的責任, 回報他對我們的撫養之恩。我們打算輪流贍養釘叔。釘叔剛開始不愿意,寧可戴上老花鏡重操舊業都不跟我們一起過日子。
我有了小孩后,公公婆婆沒時間照顧孩子,我和老公左思右想,商量著把釘叔接城里,讓釘叔幫把手,自家人怎么都比雇傭保姆放心。我和老公千呼萬喚,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釘叔請來。
起初我們擔心釘叔不愛說話,可能和孩子也是零溝通,但沒想到,釘叔竟然特別喜歡孩子,我們經常能聽到他和孩子在咿咿呀呀地交談著,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太陽也有打西邊出來的時候。
時間長了,我兒子離不開了釘叔,他牙牙學語的時候,竟然早早就會叫“姥爺”了,把釘叔那個樂得呀,合都合不攏嘴。可能這也是他來到我們家二十多年來,聽到的第一聲最親切的稱呼。我看到釘叔激動得熱淚盈眶。
我們都看到了釘叔的潛力,他如今成了最受歡迎的看娃叔,釘叔也喜歡跟孩子們一起玩耍,這應該就是所說的隔輩親吧。他的話多了,臉上也充滿了笑意,而且變得越來越萌萌噠,照相的時候,竟然和孩子們舉起剪刀手一起喊“茄子”。
夕陽無限好,黃昏亦幸福,瞧,照片上的釘叔笑得多燦爛。
責編/昕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