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巴一個人在山道上攀爬。
兩匹馬走在前面,山風吹拂,馬上鬃毛翻卷。弓著腰向上的阿巴跟在兩匹馬后面,他鼻梁高聳,寬大的鼻翼翕動,他聞到了牲口汗水腥膻的味道。阿巴已經有四年多沒有聞到這令人安心的味道了。
地震爆發前的幾分鐘,幾秒鐘,他就被這種味道包圍著站在天空下,那是攀爬更高山道的時候。累了,他站在山道拐彎處休息。他用手叉住腰,望向深深的峽谷,望向峽谷底部的岷江,再抬頭仰望上方的雪山。雪山上方停著又亮又白的云團。汗水淋漓的馬也停下來,它們身上濃烈的腥膻味聚攏過來,包圍了他。
后來,阿巴知道,地震爆發的時間是下午2點28分04秒。他熟悉的世界和生活就在那一瞬間徹底崩塌。
災后,他和云中村其他幸存的人去往政府安排災民的另一個地方。離開大山,去往一個平原上的村莊。當云中村人落腳在另一個世界——那個平原上的村莊,那些氣味一天天消散,最后就永遠消失無蹤了。
現在,離開四年多后,阿巴回來了。
臨行前,阿巴去了從云中村移民來的每一戶人家。每一戶人家都住著政府統一修建的安置房。他在每戶人家坐一陣子,并不說話。
每戶人家都說,阿巴來了。
他們打開爐灶,天然氣火苗藍幽幽的,呼呼作響。
他說,我要回去了,你們捎點東西給那里的人吧。
是的,每家每戶都有在“那里”的人,在那個毀棄的云中村,每家人都有人在“那里”。沒有哪家人沒有在地震中失去親人。氣氛立即變得悲傷了。他們找出酒、糖果、上小學或幼兒園的孩子的一幅畫、新生兒的一張照片。拿照片的兩戶人家原本是四戶人家,是由四個破碎的家庭重新組建的兩戶人家。他們各生了一個兒子。孩子吃著捐助的奶粉長大,裹著捐助的尿不濕長大。他們說,娃娃不是生在云中村的,但還是云中村人,就拿照片回去吧,給他們的哥哥看看,給他們的姐姐看看。阿巴很慚愧,他不該又來揭開正在愈合的傷口,讓這些傷口又流出血來,他說,對不起,我讓大家傷心了。鄉親們流著淚,說,請告訴他們,我們沒有忘記他們。有鄉親用額頭抵著阿巴的額頭,鄉親的淚水流進了阿巴的嘴里,阿巴嘗到了鹽的味道,悲傷的味道。
他一戶一戶一家一家收集東西,裝滿了整整一個褡褳。
阿巴在移民村的老板——家具廠的李老板,得知阿巴要回云中村,就把他拉到村口飯館喝了一頓酒。李老板說的也是干部常說的話,一方有難,八方支援。
阿巴離開那天,整個移民村都出動了。那天,阿巴表情嚴肅,氣度威嚴。他脫下家具廠的藍色工裝,穿上了藏袍。嗶嘰呢的灰面料,閃閃發光的云龍紋的錦緞鑲邊,軟皮靴子嘰咕作響。
有人要流淚,阿巴說,不許悲傷。
有人想說惜別的話,阿巴說,不許舍不得。
那我們用什么送阿巴回家?
用歌唱,用祈禱,用祈禱歌唱,讓道路筆直,讓靈魂清靜,
于是,一村人都在汽車站唱起歌來。一村人聚在一起,他們的歌聲在汽車站的屋頂下飄蕩,他們在水泥站臺上搖晃著身體,就像被風吹動的森林一樣。歌唱像是林在風中深沉的喧嘩,巖石在聽,苔蘚在聽,鳥停在樹上,鹿站在山岡,靈魂在這一切之上,在歌聲之上。
(節選自阿來《云中記》)
【鮑老師點讀】
阿來《云中村》,是運用了虛構的小說。2008年汶川大地震精神之重,阿來以云中空間之輕托之,人與物,鬼與神,在廢墟對話,不止于安魂,更回蕩悲天憫人的情懷。
阿巴獲得招魂合法性的基礎在于他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繼承人身份。
阿巴是知道云中村的山體在緩慢下滑的,可仍視死如歸,這就有了悲壯的感覺。即便如此,明眼的讀者都知曉祭師阿巴無力救贖失落的現世人心。阿來對傳統青眼有加,是希望在消失的傳統中重新出發吧。小說是阿來對震后現實的抒情性表達,表現向善、向美,勇于自我犧牲的崇高精神與堅定信仰,它讓讀者看到了震后民眾面臨的文化困境以及實現自我超越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