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福林 李凱
摘 要 統編教科書《中外歷史綱要》中第一單元為“從中華文明的起源到秦漢大一統封建國家的建立與鞏固”。其時間跨度長,信息量大。教學中需要抓住大問題,而族的長期存在,是中國早期文明發展過程中的重要特色。中華文明、早期國家、土地制度、多元一體格局、王官之學、王權和禮等一系列問題都和族關系密切。歷史教學可從宏觀處著眼,凸顯先秦制度文化在中華文明演進過程中的源頭地位,發揮好歷史碎片的大作用,這樣能較好地呈現中國歷史發展的獨特路徑。
關鍵詞 早期國家,土地制度,多元一體,百家爭鳴,禮
中圖分類號 K2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0457-6241(2021)01-0003-07
統編教科書《中外歷史綱要》中第一單元為“從中華文明的起源到秦漢大一統封建國家的建立與鞏固”,把漫長的先秦歷史呈現給學生。跨度之長,信息量之大,讓人目不暇接,歷史老師駕馭起來比較吃力。白壽彝先生指出:“歷史主要是寫政治,政治是歷史的脊梁,經濟雖是基礎,但要受政治的制約。”①白先生的意見是中肯的,抓住政治史,對于把握時代特征來說至關緊要。這不僅是學術研究的基礎,也是歷史教學過程中抓大放小的重要原則。中國早期文明發展有著非常鮮明的中國特色,其中最為明顯的一點就是族的長期存在。抓住中國早期文明發展的這一關鍵特征,就能夠把中國上古史中貌似碎裂的信息串聯起來,使學生形成有一定條理的知識結構。本文試圖解析先秦政治史的若干重要問題,希冀能夠綱舉目張,為老師們教學實踐解決一些問題。
一、關于早期國家
恩格斯充分利用了摩爾根《古代社會》的研究成果,撰寫了《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描述了希臘人、羅馬人和德意志人徹底打碎氏族制度,在它的“廢墟”上建立國家的過程。恩格斯如此形容:“氏族制度已經過時了。它被分工及其后果即社會之分裂為階級所炸毀。它被國家代替了。”②
恩格斯的結論無疑是正確的,尤其是他發展了摩爾根的文明理論,著重強調了國家的建立對文明演進的作用。但也需要看到,恩格斯自己曾經強調這個結論只是根據希臘人、羅馬人和德意志人這三大實例進行的探討。就東方世界尤其是中國看,早期文明的發展情況與這三大實例并不相同。進入文明的門檻氏族就消亡,這樣的路徑恐怕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普遍規律,至少恩格斯并沒有這樣絕對的表述。中國古代由野蠻時代向文明時代邁進的時候,氏族組織長期存在,它并沒有“為階級所炸毀”,也沒有“被國家所代替”,而是與階級、國家長期并存。司馬遷說:“禹為姒姓,其后分封,用國為姓,故有夏后氏、有扈氏、有男氏、斟尋氏、彤城氏、褒氏、費氏、杞氏、繒氏、辛氏、冥氏、斟(氏)、戈氏。”①這說明在進入文明時代很久之后,氏族組織還產生著巨大影響。中國古史上氏族特色在于其存在的長期性、普遍性和對于新社會形勢的適應性。王國維指出,“周人以尊尊、親親二義,上治祖禰,下治子孫,旁治昆弟,而以賢賢之義治官”。②這就能說明,血緣因素在進入國家后,能夠與國家政權結合,在相當的歷史環境中成為文明發展的依賴力量,絕非格格不入。所以我們在給國家下定義時,不應硬套西方理論,應充分考慮中國的特殊性。于是不少專家將中國古代已具備國家公共權力,但社會組織仍滯留在以血緣紐帶為基礎的國家形式概括為“早期國家”,以區別于地區組織和公共權力兩者都具備的“成熟國家”。中國上古史中,很長歷史時期應納入早期國家的范疇。這是一種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觀點,比生搬硬套西方國家理論更實事求是。統編教科書用“中華文明的起源與早期國家”來命名第1課,就充分考慮到了中國文明起源的特殊性,是非常正確的。文明的發展路徑復雜,如果缺失了中國特色,不用說了解古代,就是認識當代也有巨大障礙。
說到底,文明的發展路徑是文化基因的問題:上古時代“族”具有頑強的生命力,它的影響滲透到社會的方方面面,進而形成了特定的文化傳統。自三代至今,中國文化傳統就和西方不同:西方氏族影響淡薄,重視個人主義;中國親親而尊尊,遵循集體主義,重視權威。很長時間里,東方國家跟著中國跑。從甲骨金文以來,中國文字就是方塊字,并非拼音化,背后有著獨特的邏輯思維與集體主義文化背景。這種思維和價值觀至今在中國都存在極大的合理性。
二、關于土地制度
中國古代土地制度是學術界“五朵金花”之一,引起了廣泛的討論。井田制有沒有,即便有,在商周社會是否是普遍現象,學者們討論幾十年,至今莫衷一是。孟子“方里而井”“井九百畝”的敘述人們耳熟能詳,問題在于,孟子這段絕對性很強的話可不可信?古史辨派學者一度對孟子的描述非常懷疑,甚至認為他是造偽的高手,畢竟他對滕文公講井田,滕文公已經對此知之甚少。然而今天我們也要看到一點,即便孟子所言不實,但如果拿毫無歷史根據的論據來說明道理,也不能令人信服。孟子所說把土田劃成整齊劃一的豆腐塊,若說不顧地形放之四海皆準,自然不太可能,可如果是平原而非山地,井田也不是完全實現不了。金文中就有“封”字,指的是邊界,著名的散氏盤銘文(《殷周金文集成》10176)③就提到劃定貴族土田的“封”,貴族要弄清土田東西南北“四至”在哪里。四川青川的戰國時代木牘,系秦武王時期國家的行政命令,其中就有嚴格管控土地邊界的內容。孟子對井田制度言之鑿鑿,所謂“夏后氏五十而貢,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畝而徹,其實皆什一也”,④則井田制恐怕也不是周人的首創。⑤在物質資料稀缺,人口密度不大,商品經濟尚不發達的早期文明中,土地尚不是緊缺的資源,其重要性遠遠小于人本身。所以人們很大程度上把土地當作生存的工具,并不太在意所有制的形式。周王朝名義上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實際上已經把土地分給各層諸侯,但與其說井田制是貴族個人所有,還不如說是貴族宗族所有。《詩經·豳風·七月》是著名的農事詩,大體可以說是大宗族中附庸家庭一年到頭的生活狀態。把歷史現象放置在宗族社會的大背景下,問題就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澄清:井田制雖然至今不敢確定為周代普遍現象,但在國家推行授田制、形成編戶齊民之前,應當從情理上存在宗族掌控土地的制度:當時不存在土地緊缺的問題,勞動力比土地更重要;《詩經》等文獻提到土地中有公田,有私田,一定程度上應該是可信的;在公田上勞作,是在商品經濟不發達的前提下采取的勞役地租。這是宗族社會賴以生存的經濟支撐。
戰國時期各諸侯國推行授田制度,是對宗族土地所有制的揚棄。政府將國有土地直接授予農民耕種,以戶口登記為前提,計戶授田,每戶百畝,農民按受田數量向基層官府納賦稅并服徭役。授田制度下,農民所受田地要納入國家的管理,田地受國家保護。就其實質而言,它和后代的均田制并無不同,同樣發揮了國家對土地的管控治理作用,是維護社會穩定的好辦法。我們也能推論,在戰國變法運動中,國家剛一推行授田之時,即便存在土地私有制與土地買賣,也不大可能有多大規模,至今我們沒見到戰國時期土地買賣的契約。一是各個諸侯國把土地當作招徠人口的工具以及賦稅徭役的依托,土地的收成和將士性命、國家存亡相聯系;二是授田制大規模推行之前,人口生存在宗族之中,游離于宗族之外而存在的個體是極少的。“富者連田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的現象,只有在土地私有制充分發展的漢代大一統局面下,才能成為重大社會問題。
三、關于文明的標尺
中華文明的產生和族有著密切的關系。相當一個時期,文明和文化的異同是學者們探討的熱門話題。近20年來,這一話題雖稍稍冷卻,但是仍舊爭訟不斷。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人們對文明與文化的界定并不相同。19世紀,美國學者摩爾根全面闡述了古代社會由野蠻向文明的邁進情況,從其名著《古代社會》(又命名為 《人類從蒙昧時代經過野蠻時代到文明時代的發展過程的研究》)中就能看出摩爾根試圖描述文明從無到有、從小到大的歷程,多次強調文明社會“始于標音字母的發明和文字的使用”。①恩格斯充分利用了摩爾根的研究成果,撰寫了《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基于希臘、羅馬、日耳曼論析了氏族制度的解體是社會由野蠻時代進入文明時代的必由之路,并提出“國家是文明的概括”這一著名論斷。這一觀點著重強調了國家在文明演進中的重大意義,并提示我們,地緣紐帶和公共權力是文明的重要內容。如今,文字、國家、金屬工具和城市等因素都被學者囊括到文明的標尺中,這些探索是積極有益的,充分體現了文明起源的復雜性。這似乎還能表明,文明概念是一個綜合體,不僅有豐富的內容,也有一個漫長的過程。如果說文字是文明標志性的符號,那么國家就是其骨干性特征。我們之所以認為一批部落沒有進入文明階段,是因為它們不具備文字,也沒有明確的國家建構。需要注意到,這些標尺的參照物是現代社會,古代文明中文明因素的多少一定程度上也是今天人們思想投射到古代的結果。如果按照氏族解體是野蠻到文明發展必由之路的思路,那么中國商周很長一個時期氏族就沒有解體,雖然文字已經出現,但稱不上文明社會。這樣的推論就和事實漸行漸遠了。所以中國早期文明起源的話題,如果只站在現代文明的角度,不考慮古代中國的實際,許多問題是難以澄清的。
四、關于多元一體
中華文明探源工程專家指出,多元一體是中華文明起源的基本特征。在中華早期文明發展過程中,各主要文化區百花齊放、多元并進,所謂“滿天星斗”是不爭的事實。新石器時代中期以來,各地區之間交流越發頻繁,各文明間從具象的農業生產技術、玉器、陶器到抽象的禮儀制度、宗教觀念都進行著深刻的交流;距今四五千年以來,中原地區融合了周邊文明的長處,異軍突起;距今3800年前后,中華早期文明形成了以中原地區為中心的多元一體化格局。這樣的說法就考古資料看自然是正確的。然而多元一體格局的形成,應不是在文明的門檻就呱呱墜地,若這樣理解,就把文明的發展明顯簡單化了。多元一體應是一個長時段的發展過程,不同時間段應該有不同的“體”,“體”是不斷發明的產物,各時期人們對“體”的認識也存在差別;其中族的因素在這一歷程中仍舊發揮了相當的作用。如果是形成考古學上的大文化圈、發生中原區與周邊地區的文化聯系,自新石器時代中期以來就已出現。史載黃帝曾巡狩天下,司馬遷說他“東至于海,登丸山,及岱宗。西至于空桐,登雞頭。南至于江,登熊、湘。北逐葷粥,合符釜山,而邑于涿鹿之阿”,“遷徙往來無常處,以師兵為營衛”。①這種行為很明顯是華夏部落聯盟首領宣示權威,帶有軍事性,也未嘗不是“體”。進入夏商王朝以后,周邊區域不僅和中原王朝發生文化聯系,還融入夏商時期中原王朝主導的方國聯盟之中,也同樣屬于“體”。周代把宗法原則融入分封制度,將制度性的“禮”輻射到周人力量所及的范圍,“由是天子之尊,非復諸侯之長而為諸侯之君”,②周王朝并不像商王朝那樣極力將方國部落容納在自己王朝的旗幟之下,而是把周人的力量盡可能分布到廣闊的區域中。如果說夏商王朝的方國部落聯盟是一堆沒有太多聯系的馬鈴薯,那么周人的宗法分封制是一個裝滿馬鈴薯的大口袋,使松散的馬鈴薯有了較多的接觸和聯系,這樣多元一體的“體”邁出了從方國聯盟到郡縣制度發展的關鍵一步。到秦漢王朝大一統時代,中央集權、編戶齊民、罷黜百家等措施得以全面貫徹,多元一體之“體”深入社會的每一個角落,血緣因素基本從國家政權層面走出,大口袋中的馬鈴薯已經成為交融在一起的土豆泥。此時距新石器時代的裴李崗、仰韶文化已過去數千年之久。那種“雄雞一叫天下白”式的描述,是不大符合歷史實際的。
基于此,整個先秦歷史單元的主線就是多元一體。一是舊石器時代是多元。二是新石器時代以后是多元一體,新石器時代以后分為兩階段:(一)新石器時代中期以后到夏王朝之間是考古學文化圈意義上的多元。(二)夏商周時代是王朝意義上的多元。夏商周時代又可分為夏商時代的內外服方國聯盟一體時期,以及西周時期的宗法分封一體時期。多元一體每個時間段都有各自的特征,也有一以貫之的內涵。
五、關于百家爭鳴
百家爭鳴是中國歷史上空前絕后的思想解放運動,道儒墨法諸家思想大放異彩。眾所周知,春秋戰國時期的大哲敢講話,他們沖破了王官之學的藩籬,從變革傳統的宗法觀念入手提出新的理論和認識,其思想至今閃爍著光輝。然而我們也應該認識到,諸子思想和王官之學有著密切的關聯。《漢書·藝文志》推測諸子思想出于王官之學,把諸子學說和各個王官一一對應固然不可取,但說王官之學是諸子之學的重要來源,應沒有太大問題,畢竟諸子之學不可能憑空產生。
以儒家為典型,我們可以從三個維度聯系王官之學與諸子之學之間的邏輯:一是作為宗族學術載體的王官之學中蘊含了儒家的因素,比如他們都以統治者的治國方略為主要的學術研究內容,西周宗族社會就孕育了儒家后來所出現的仁、禮、義等思想觀念的萌芽。孔子是把這些內容融為一爐,針對時代需求進行綱領化、理論化、條理化,其主旋律是宗族社會中形成的統一性的集體主義價值觀。二是王官之學到儒家思想的傳承比較明確,是“接著講”而不是西方人的“我講”。比如孔子接著文王、武王、周公講,孟子、荀子接著孔子講,《詩》《書》為代表的先王之典是表達思想的載體。三是就服務宗旨而言,王官之學和儒家思想都服務于統治者。王官之學為周代貴族提供治國經驗,儒家之士要蒙恥辱以干世主,以仕途為進身出路,兩者無本質差別。諸子思想雖有應時而生、救時之弊的因素,但也有脫胎于王官的一面,不能不帶有王官之學的烙印。
這樣就解釋了一個現象,為什么光輝燦爛的諸子百家會以秦漢大一統王朝的文化政策,尤其是秦的焚書坑儒為終結。從深層次因素看,在諸子敢說話的背后,包含了統一的意蘊,或者說“多”里蘊含著“一”;罷黜百家以后儒家思想雜糅霸王道,兼賅道法陰陽,“一”中又有“多”的因素。明乎此,則可理解清儒章學誠為什么說秦人“以吏為師”合乎三代舊典了:本來王官之學和秦人的文化政策在本質上并非二物。①漢人調整了秦人偏離的文化政策,通過“罷黜百家,推明孔氏”的策略巧妙地實現了思想上的“定于一”。②那么商周時期建立在宗法血緣基礎上的王官之學及其集體主義精神,經歷了漫長時間的演化與嬗變,在歷史上發揮了何其重大的作用,可想而知。
六、關于君主權力
先秦時期罕見為所欲為、權力毫無制約的專制君權,中國早期文明往往呈現出王與諸侯聯合、與臣下聯合的執政狀況。尤其是西周春秋時期,當周王征討不法諸侯與擾亂疆土的蠻夷戎狄之時,周王固然也派出軍隊,但配合周王作戰的諸侯國軍事力量是戰爭非常重要的支撐;周王或者王室重臣也可以指派諸侯國作戰。西周早期的臣諫簋(《殷周金文集成》4237)③記載了邢國軍隊與“戎”在邢國邊境的戰役,最終邢國軍隊克敵制勝;器主人臣諫作為邢國的官員,作戰中聽命于周王的指揮。西周晚期師 簋(《殷周金文集成》4313)④銘文里周王派師 率領齊師和其他武裝平息東國淮夷的叛亂。西周晚期的晉侯蘇編鐘銘文中,周王命令晉侯蘇協同自己親征,參加對東方“夙夷”的作戰。⑤《左傳》桓公五年中,周桓王一怒之下率陳、蔡、衛等諸侯國軍隊討鄭莊公,兩軍戰于 葛,鄭國對王和諸侯聯軍左右翼發動強大攻勢,周王的軍隊大敗。這些戰役說明諸侯國附近的一些地方性戰役,可能也是周王室軍隊與地方軍隊聯合行動的結果。專家指出,周王室(或其委派要員)與參加戰役的諸侯之間,存在著支配從屬的上下級關系。地方勢力不僅聽從周王室的將領指揮,而且有的諸侯遠離其本國參加軍事活動,顯然不是為了其直接利益,而是為了履行他們對西周國家的義務。⑥這個意見是中肯的。
周王之所以如此依賴諸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周代還是宗族社會,國家建制和秦漢以后還有一定的距離。說到底,是錢的問題,周王沒有通過編戶齊民直接控制稅收的體制,也不大可能有后世的俸祿制度。⑦而宗族勢力都有自己的“協民姓”之官,掌握著土地和族眾。雖然周王有王田和人口,并且具備較為強悍的六師、八師,但沒有諸侯的輔助畢竟勢單力孤。土地人口一旦給出去,就很難收回,孟子所謂“一不朝,則貶其爵;再不朝,則削其地;三不朝,則六師移之”①很大程度上是說說而已。尤其是周王以分封疆土換取的政治秩序,以封國膨脹掏空王朝根基為代價,周王較之于諸侯成為破落戶之時,就不得不乞憐于未必買賬的諸侯。這些始料不及的現象說明,周王不是不想集中權力,而是條件不允許。中央集權的實現是以經濟作后盾:君主把錢給諸侯,不聽話就不給;把土地人口給諸侯,不聽話周王也沒辦法。此時宗族力量的存在使周王尚不具備秦漢帝王的底氣。中國早期文明中王者既然受制于族,難以提供專制君主揮霍的物質基礎,就不得不退而求其次。
七、關于禮
早期文明中禮法不分。周公制禮作樂,周人的制度文化洋洋大觀。它是一切社會規范的總和,脫胎于氏族社會。錢穆先生謂:“孔子生當東周之衰,貴族階級尤未盡壞,其時所謂學者則惟禮耳。禮者,要言之,則當是貴族階級一切生活之方式也。”②錢穆先生的話是不錯的,但這恐怕不只是周代的現象。在中國早期國家形態中,“禮”是十分重要的內容。山東龍山文化發現的大型蛋殼陶杯,一般壁厚不到5毫米,重不到50克,器型上大下小,重心不穩,這種制作精美的黑陶杯,專家認為并非當時的實用器,而是禮器。再如良渚文化的精美玉器,應當也是禮器。禮器出現表明當時的社會上禮已經為人所重視而普遍實行。禮已經包含了許多方面的社會政治內容。《禮記·禮器》篇載:“昔先王尚有德,尊有道,任有能,舉賢而置之,聚眾而誓之”,③先王能夠聯合各方面的人開展各種禮儀活動,才使天下大治。禮樂的系統化是文明時代人際關系的潤滑劑,孔子說夏商周都有禮,三代之間的禮還進行著因循損益;禮在三代應該存在一貫性。在成文法出現以前,禮約束著貴族,滲透到貴族生活方方面面,而刑罰不成氣候,只不過是配角而已。貴族做得好,是“型”,金文中有“帥型”一語,謂以之為模范,在周人眼中周文王、周公都是值得效法的“型”。貴族做得不好,也是“型”,是反面教材。即便當時思想觀念中有法的位置,可是禮是高標準,法是低標準,這意味著禮的約束力要遠大于法。“刑不上大夫”不是說大夫可以法外開恩,而是說大夫受著禮的制約,可能法不至死但禮至死,大夫受辱的懲罰更嚴重,甚至與其受辱不如自我了斷。叔向和孔子之所以批評鑄刑書、鑄刑鼎,因“貴賤無序”“棄禮而征于書”,貴族喪失了高標準的禮,就會墮落。古人說“禮節民心”,④這對上古時期的社會秩序來說非常必要。
八、教學建議
老師應該把握好先秦歷史的階段性。先秦時期大體可以分成三個階段:一是夏王朝以前,中華大地上不同區域經歷漫長時間的發展,一些部族孕育了文明的因素,或潛在,或明顯;而中原地區表現出相當的優勢。二是夏商西周時期,中國出現了王朝,作為文明時代骨干特征的國家在日常生活中已經發揮巨大作用,但社會演進的速度則較為平緩,族在國家政權中的色彩還非常濃厚,尤其是宗法分封制下周人的宗族對早期文明意義重大。三是春秋戰國時期,經濟領域的變革誘發了摧枯拉朽式的社會巨變,血緣的因素從國家政權中逐漸走出,集權制度隨著局部統一而異軍突起,最終迎來大一統的秦漢時代。如果做比喻,說秦漢以后的中華文明是金屬鑄造的歷史豐碑,那么激烈動蕩的春秋戰國時代就是銅液鐵水翻滾沸騰之時,而夏商西周便是為這一歷史的浩大工程做出完善的準備,從而使歷史的熔爐不斷升溫的時期。如果說春秋戰國時期是“飛流直下三千尺”,夏商西周時期就猶如平緩流淌的大河。沒有后者,前者也沒辦法沸騰或者“飛流直下”。
歷史教學中敘述早期文明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太久遠,也非常艱深。我們可以把握住幾個維度化解難題:一是既然教科書是“綱要”,就應該從宏觀處著眼,抓住先秦歷史發展的特征,淡化枝杈。中國早期文明中族的因素非常關鍵,社會的方方面面都與之相關,就不可忽視;我們完全可以拿它當作敘述早期文明的大背景(雖然不是每個歷史現象都與大背景直接聯系,但人畢竟活在歷史背景中)。二是重視中國歷史演進之中的獨特之處,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是唯物主義的法寶,也是歷史學科活的靈魂。中國自古以來制度文化就與西方有別,重視傳統與權威的集體主義價值觀,可以追溯到三千年前乃至更早,它對中國早期文明的形成產生了積極的作用,我們應在敘述過程中充分肯定其合理性。三是先秦制度文化是后代歷史發展的源頭,我們應把握好歷史的連續性。王國維先生的名作《殷周制度論》就把中國社會文化的最劇烈變革定在殷周之間,宗法分封制凸顯了周王“諸侯之君”的至尊地位,周公旦以來的禮樂文明成為后世制度的藍本。和西方言必稱希臘一樣,中國古人言必稱三代,三代制度是后世士大夫的精神家園。四是發揮好歷史碎片的大作用,以小見大。古代大量歷史信息不是以完整的故事出現,而是只言片語乃至殘篇斷簡的樣式出現。龍山文化的蛋殼陶、良渚文化的玉琮、三星堆的面具都是無字天書,后母戊鼎的銘文只有“后母戊”,大盂鼎中和分封直接相關的也不過是“先王授民授疆土”幾個字。我們不能小瞧碎片,通過充分地解讀,可以了解當時的社會背景、歷史現象與價值觀念,這成為歷史敘述與教育功能的重要載體。尤其是具象的、有過程性的信息,能夠很好地附著思維與價值觀,如堯舜禪讓、湯武革命、周公吐哺等典故,滲透善惡是非,是教化人心的好途徑,孔子所謂“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①五是呈現歷史變遷之感,所謂“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原始察終,見盛觀衰。孔子能看出夏商周之間的因循損益,揭示周代“郁郁乎文哉”②的歷史特點,就是變遷之感。夏商西周是漸變,春秋戰國是劇變,呈現出中國早期文明的發展歷程,這樣在變遷中許多問題就可以澄清。
【作者簡介】晁福林,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教授,主要從事先秦史研究。
李凱,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先秦史、歷史教學法研究。
【責任編輯:王湉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