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漫集（組詩）

殷常青

祖 國

黑暗盡頭的一件青銅樂器

用灼燙一遍一遍吹奏，呼喚……

一條源頭之水，波濤翻涌

一支塵世的船隊，閃閃發光

一團篝火點燃，繼續新穎的一天

一列火車穿過隧道，寄身風云

瓦藍瓦藍的天空，瓦藍瓦藍的平原

有人遠游，有人無眠

千里之外，一個黑臉的鐵匠

向天下英雄傳授捶打與淬火的手藝

立春之后，腰纏紅綢的鼓手

向天空深處送上磅礴的肺腑

清風徐徐，水月自在

山坡之上，萬物向更遠處張望——

黎明到來之前，黑暗更新著世界

泥污的道路，也在贈別……

如河之東流，大地的阻擋變得多余

漫天的云霞也不再向往別處

波 濤

不僅僅是大海、江河，不僅僅是水

風吹開春天的胸懷，那里有火焰的波濤

一列火車奔馳在岸上，在凜冽的鐵軌上

轟隆的聲音往返于黑夜，遮掩萬籟

我此刻還抱著對遠方的深情

我已到中年，悲傷和喜悅一樣巨大

我的情人有著與祖國山河相似的肉體

我和她有著無盡的欲望和親密的喘息

不僅僅是翻騰的浪花，不僅僅在暮春的四月

不僅僅是雜花生樹，群鶯亂飛……

風在林間，落葉在巖石上

太行之上的云彩亮起來，一朵朵飛過去

如同三百年前，如同一千年前

也可能如同一萬年后，往事里都埋藏著利刃

不僅僅是故國的絲綢才能裹緊你的孤單

不僅僅月亮在上，今夜才格外漫長

所有的鳥兒在旅行中停了下來

不是誰都知道它在等候什么，將唱出什么

比 如

比如西出涌泉，東歸瀚海

仿佛來自世外的消息，多么穩妥從容

比如草原用瑟瑟顫抖的枯草愛你

比如羔羊和鳥雀用嬰兒的眼睛愛你

比如遇見流星心要揪一下

比如遇見流水心揪得更緊

比如除了此還有彼，除了陜西還有河北

一個人在悲傷中都會看到自己的故國

比如黃河之水天上來，還要回到天上去

比如每一個人都是過客，也是天使

比如風吹冷，接著又吹暖

一個人口無新詞，喚它們為信使

比如烏鴉說話，它還是烏鴉

比如喜鵲說話，它還是喜鵲

比如月色破開云層，人間換了城池

一個人只想喚回最美的女人，和她席地長飲

比如親愛的人民，各懷心事

只在極短的一瞬，大家都想往高處奔行

省 略

省略了孤獨，只剩下孤獨的房子

省略了空曠，只剩下空曠的平原

萬物歸一，猶如虛掩妄念

河流移動，猶如念誦越陷越深的墓志銘

一個過客，在如此干凈的午后

不必俯瞰人間，也不必細數滄桑

省略了身體，只剩下自己的影子

省略了聲音，只剩下怒放的詞語

靜謐沉入萬物深處

眾多歧途，上帝的孩子也不可能預知

一個人不能周游列國，不能讀遍所有書卷

所有看不見的，他不能當作看見

省略了火焰，只剩下火焰的灰燼

省略了河流，只剩下彎曲的河床

一個人寫下的書箋，在堆積

一個人省略了郵差，也省略了信鴿

生活，省略了風吹，藥丸，針灸

那么多人，從嗓子里吐露出深深的愛意……

輕 煙

松枝落地，鳥雀揚頸

旁邊溪流迎來小小的歡宴

日光西移，繁星隱匿

一只小獸在腐葉中散步

沒有天邊，只是一片松林

沒有風吹，只是折翅的蝴蝶在療傷

早晨種蔬，中午小睡

晚上把時間花在亡羊補牢上

雪可以覆蓋，雨可以澆淋

但風吹不動一卷中年的書冊

沒有流云，沒有烈鳥

一縷輕煙，如美纏繞在千里江山

黃昏是一個老人坐過的椅子

黃昏也有著玻璃一樣的幻象

那么多相似的聲音都在輕唱

那么多相似的耳朵都在聆聽

遠看山河無止境

近看世界如輕煙

干 凈

秋日山谷，滿懷離愁

飛鳥鳴叫，回聲空茫

霜落于野，湍流將逝

南歸的大雁迅速穿過秋日的縫隙

所有渺小的事物都在躲藏

陡峭的崖邊，小小的堅果就要墜落

一些事物繼續和風糾纏

要去遠方尋找自己的浮云與天涯

一場大雪已經來到途中

它們的身體是白的，陰影也是白的

它們在到來，也在堆積

它們在融化，也在成為泥污……

是誰在說：我愛我的消失

我更愛讓我消失的陽光——

空空的，多么不情愿

空空的，連風都在樹梢上吹著口哨走了……

猶如那看不見的世界，在世界之外

猶如那看不見的世界，多么干凈

山 坡

山坡上，春天的草木類似于堆積的彩云

類似于白日與夜晚不休的糾纏之美

上坡上，無論龐大，或者細小

每一次相遇，都是一場無聲的長談

山坡上，晨昏不辨

所有的身體都積極順應著隱秘的歲月

山坡上，一切未知都在悄悄發生

一切懸念都不知道在下一刻婉拒

山坡上，日光里的兩只蝴蝶

一大一小，我看見它們的蕾絲在撲閃

山坡上，一只鳥是所有的鳥

把山坡上的草木與昆蟲當作自己喜愛的玩具

山坡上，天下安定，市場繁榮

我的祖國安坐在我的江山里

山坡上，你活在世上，像活在世外

所有事，不惹塵埃，不沾暗疾

山坡上，向陽的這面，萬物有不羈之旅

背陰的這面，朝向寬闊的大海，斂藏悲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