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文心雕龍》作為我國最早的一部獨立的文學批評專著,歷來對其研究如過江之鯽,不可勝數。但對于其文體論部分,絕大多數研究者都是從文學性質較強的詩歌辭賦部分出發,針對《文心雕龍》其他文體,尤其是偏向于實用性的公文文體,卻顯得不是那么重視。而《文心雕龍》中有相當篇幅的部分專門“就文論體”,針對一系列公文文體進行“辨章學術,考鏡源流”,并將劉勰獨特的公文觀容納于其中。但可惜的是,劉勰寄托于《文心雕龍》中的公文觀在長久的時間里一直為人們所忽視。因此,本文將以《文心雕龍》自“祝盟第十”至“書記第二十五”這十余篇偏重論述應用文體的篇章出發,分析劉勰獨特公文觀念的形成,并簡要論述其是如何評析公文文體,以實現指導公文寫作的目的。使我們對《文心雕龍》形成一個更為全面整體的認識。
關鍵詞:文心雕龍;劉勰;文體論;公文觀
劉勰所處的時代,正經歷激烈的“文筆之辨”,但與其他同時期文人對“文”和“筆”觀念的嚴格區分所不同,劉勰展現出一種超越時代的文學觀,即在“論文敘筆”的同時,既看到文筆分類的要求,又不以文輕筆,以筆代文,將“文”與“筆”統一在其大文學理論建構之中。這種文學觀念,在其著作《文心雕龍》中顯得尤為突出。劉勰寫作《文心雕龍》時,不僅將文學性較強的各類作品,如詩歌,辭賦,歌謠等非常看重,并且對于那些偏向于實用性的公文,劉勰也相對應地羅列而出,將其視作是對于“文”的輔翼和補充。劉勰重視公文,有自己獨樹一幟的公文觀念,正表現在他這種獨特的“文筆觀”之中。在《文心雕龍》相關文體論中,可明確歸入文者25種,可歸入筆者54種,可以說,《文心雕龍》是一部以公文為主的批評巨著。而在這54種偏向于“筆”的文體中,公文又占據了絕大部分,足以可見劉勰重視公文的觀念。
一.劉勰個人獨特的文學價值觀
劉勰的公文觀念相當成熟,他極其重視公文,并對公文的作用大加贊揚,這在《文心雕龍》所編次的章節就可以看出。在《文心雕龍》二十篇文體論中,《詔策》、《檄移》、《封禪》、《章表》、《奏啟》、《議對》、《書記》等十多篇,專門講偏向于實用性的公文文體。在這些篇章里,劉勰考察了各類公文的起源與流遍,論述了公文的特點和功能,提出了相對應的公文寫作要求。要想深入探討《文心雕龍》的公文寫作觀念,首先要對劉勰個人的文學觀念有一個相對全面的認識。劉勰的《文心雕龍》基本承載了他本人的文學觀念,雖然其思想糅雜儒釋道三家,較為復雜深刻,但不可否認的是,其立身行事的處世準則依然是積極入世的儒家思想。同時,《序志》篇也提出了劉勰自己一些獨立于時代的文學觀念,自曹丕在《典論·論文》中發出“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的疾呼后,劉勰也以自己的努力發揮擴展了魏文帝的文學主張,他寫道“唯文章之用,實經典枝條,‘五禮’資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煥,軍國所以昭明”[1],劉勰不單單看重文章的典雅,即一味地追尋文章的文學性。對于那些偏向于實用性的公文,雖然其“優美清麗”、“諷詠可頌”的文學色彩較為淡薄,但其發揮的實際作用,有時候會比傳統的文學作品更為重要。公文以其精當的實用性和準確的目的性,從而成為了處理朝廷政務的重要手段、人際交往的傳遞工具。所以,劉勰在編次《文心雕龍》時,才會獨樹一幟地給予這一類實用性公文相當多的篇幅。正如他自己在《程器》篇中所說的“摛文必在緯軍國,負重必在仁棟梁”,劉勰所看重的,正是“窮則獨善以垂文,達則奉時以騁績”[2],這正與傳統儒家的“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用之則行,舍之則藏”的思想觀念暗合。
同時,劉勰寫作《文心雕龍》的另一大目的,是為了扭轉當時文壇“輕靡”、“求奇”的弊端,為當世文人所崇尚的浮華文風敲響一記警鐘。自劉宋以來,“務華棄實”的文風雖然對詩歌辭賦等作品的發展提供了一定的幫助,使得文壇出現了“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的新面貌,但這種“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3]的風尚,卻對公文寫作產生了大量消極的影響,劉勰一貫是強調“文質并重”、“文筆并重”的。在《書記》篇中,劉勰指出“著言于翰,雖藝文之末品,而政事之先務也”[4],雖然在旁人眼中,這些偏就于實用的公文遠遠比不上傳統的詩賦,甚至被列為“末品”,但對于政權的維系與公務的處理,公文的重要性依舊不言而喻。因此,劉勰將自己不得其時的文學觀念,融入到了自己的《文心雕龍》之中,將當時人們多不重視的、避虛就實的公文與傳統詩賦并舉。為此,劉勰在《章表》中呼吁人們認識到公文的重要價值,他指出,質樸的公文也可以實現“既其身文,且亦國華”的榮耀,劉勰將文章之“立言”與家國追求的“立功”相并舉,指出寫作公文也同樣可以展現出個人的才干,讓眾人看見寫作者出色的文辭,從而得到社會的認同,在某種程度上,這已經與傳統文學寫作沒有太大區別。他以發揮事業,馳騁才干的目的出發,指出士大夫應該“文武之術,左右惟宜。郤縠敦《書》,故舉為元帥,豈以好文而不練武哉!孫武兵經,辭如珠玉,豈以習武而不曉文也?”[5]將公文寫作與詩賦并重,不因“文”害“筆”,不以“筆”卑“文”。
二.劉勰對公文的獨到認識
《文心雕龍》中,不僅分敘辯證了各類公文體式的特點,并且將其完備的體式、詳細的分類一一展現在讀者面前。僅在《書記》一篇中,劉勰便相當周密地羅列了一系列日常生活中體裁相近,卻運用于不同領域的公文:
“夫書記廣大,衣被事體,筆札雜名,古今多品。是以總領黎庶,則有譜、籍、薄、錄;醫歷星筮,則有方、術、占、式;申憲述兵,則有律、令、法、制;朝市征信,則有符、契、券、疏;百官詢事,則有關、刺、解、牒;萬民達志,則有狀、列、辭、諺”[6]
可見,劉勰不僅對公文高度重視,就連對公文功用的認識,是相當全面細致的。首先,有別于同時代文人們“重文輕筆”的觀念,劉勰創造性地將公文類應用文也納入自己“原始以表末,釋名以章義,選文與定篇,敷理以舉統”的理論建構之中,將各類公文文體以完備的布局歸納總結。在羅列公文種類的同時,發表了大量自己對公文,尤其是公文寫作的獨到見解,為系統化指導公文寫作提供了有力地支持。其次,在論文篇幅上,劉勰的《文心雕龍》,自“祝盟第十”到“書記第二十五”,有十數篇專門論述相關公文文體,與之相比,同時期其他作品,像昭明太子的《文選》、任昉的《文章緣起》,在公文觀念這一方面,顯然不及《文心雕龍》強烈。首先,劉勰的《文心雕龍》,對公文文體有著全面系統化的總結與歸納,并且“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相當細致地將各類公文文體的起源、發展、體制、樣式一一羅列而出。而《文選》雖然也經過文人集團的細致整理,但歸根結底,還是對文學成就較高的作品的搜羅,對于政治實用性較強的公文,則選取不多。《文選》所選取的公文,像《冊魏公九錫文》一類,大多是用詞精當典雅,嚴令深沉的作品,這些單篇的作品文學成就相對較高,但系之以篇目,并未對“冊書”這一類公文進行系統整合和歸類,而是以選集的形式編纂。因此,《文心雕龍》在對公文的認識上,以其“體大而慮周”的布局,成為了當時專論公文體式最為完備、梳理脈絡最為清晰、遣詞造句最為富贍的作品,劉勰重視公文文體的意識可見一斑。再者,在《文心雕龍》中,劉勰對那些優秀的公文作品,不遺余力地進行了夸贊。如《詔策》一章中,劉勰夸耀建安時期公文寫作的復興:“建安之末,文理代興,潘勖《九錫》,典雅逸群;衛覬禪誥,符采炳耀,弗可加已。”雖然潘勖的《策魏公九錫文》、衛覬的《為漢帝禪位魏王詔》不免有逾越之嫌疑,但其以嚴正的公文文體,典雅古奧的文筆,氣度端莊的儀容,在有文采的同時,兼納文書的功用,才得到了劉勰的夸贊。劉勰對歷代公文作品熟識于心,在篇章之中,對作家作品信手拈來。這也從側面反映了他對公文研究的深入,非有深刻的認識,何能對歷代公文如此清楚。因此,《文心雕龍》中不僅開辟篇章,專論公文文體,并且對相關文體論述極為細致,針對公文的流傳演變,公文的品類體式,進行了詳細的梳理,初步建立了一個較為完整的公文體系。
三.劉勰對公文的整理與評析
劉勰對公文與國家政治的密切聯系相當重視。因此,莫恒全教授指出“其早先論及先秦時代的各種公文文種,《原道》篇就提到‘玄圣創典’、‘益稷陳謨’;《史傳》篇又說:‘唐虞流于典謨,商夏被于誥誓’”[7]。在劉勰的時代,對于公文文體的分類并不陌生,但美中不足的是,受到“重文輕筆”觀念的影響,很少有人對這些種類繁多,數目龐大的公文做一個系統化的梳理,因此,劉勰秉持自己獨特的文學觀念,以自己《原道》、《征圣》、《宗經》等“文之樞紐”的核心思想,完成了對公文文體細致的分類與整合,并對公文這一文體做出了相對應的文學批評,為后世提供了研究的范式與寫作的指引。
劉勰對筆下實用性公文的分類,就能體現一個嚴格文學批評家的眼光。《文心雕龍》中的公文,單論體式,就有祝、盟、銘。箴、誄、碑、詔、策、檄、移、封禪、章、表、啟、奏等數十種之多。而劉勰對這些公文的整理,也是相當全面細致的。
大體可將劉勰這四篇內所提及的公文分為兩大類,一類是較為公開的實用性公文,大多用于處理朝廷的政務、君主的旨意,像《詔策》、《議對》等。這一類公文,政治色彩濃厚,如《詔策》一篇所論,尤為突出。其篇首便以“皇帝御寓,其言也神。淵嘿黼扆,而響盈四表,唯詔策乎”指明其為皇帝代言的神圣性,《文心雕龍注訂》更是直接點出“本篇論詔、策、制、敕四體,只稱詔策者,概言之,因四者性相近也。皆上發而下行,一命字庶總之矣。”可見,只能為帝王代言的詔、策,在一定程度已經沾染了君王權力的特效性,與世俗公文產生了明顯的劃分。
另一類則是較為私人的日用性文書,像書信、辭謝這樣,偏向于個人表達的文體,如《章表》、《書記》等。在《書記》篇中,劉勰如此羅列各位名家的書信作品后,對這類文體做出了總結性的評價:“詳諸書體,本在盡言,所以散郁陶,托風采,故宜條暢以任氣,優柔以懌懷。文明從容,亦心聲之獻酬也。”[8]書信作品之所以得到古代人們的重視,和它極強的實用性密不可分。同時,它又能從私人的口吻中抒發個人的感情,所以它的文學價值也不可忽視。作為更為偏向私人性質的公文。書信、箋記的文學性更為濃厚,“詳諸書體,本在盡言,所以散郁陶,托風彩,故宜條暢以任氣,優柔以懌懷。文明從容,亦心聲之獻酬也。”在暢所欲言的同時,假托辭采,抒發內心郁結的情緒,以通透流利的行文,來完成書信箋記作為公文往來酬答的實用功能。它遠超于其他公文文本,而能在實用中展現出一層更為便捷實用的價值。
劉勰正是清楚地看到了這種特殊文體所能承載的文學價值,因此,劉勰尤其重視公文的遣詞造句,特別是對“典雅端正”風格的追求。這與他“沿道以垂文”的宗經觀念密不可分。《詔策》開篇就提出,公文作為帝王旨意的詔書,處理朝政的重要工具,寫作之時必須端正而謹慎。所以《詔策》中劉勰提出了自己對實用公文的要求:
“夫王言崇秘,大觀在上…故授官選賢,則義炳重離之輝;優文封策,則氣含風雨之潤;敕戒恒誥,則筆吐星漢之華;治戎燮伐,則聲存洊雷之威;眚災肆赦,則文有春露之滋;明罰敕法,則辭有秋霜之烈”[9]
《文心雕龍》這樣一部“體大慮周”的作品,之所以為公文提供了相當規模的篇幅,就是受劉勰本人“隨事立體”的觀念決定的。由之而來,劉勰總述評議前人的公文,也多以其是否符合事宜為標準。《奏啟》中說:“若夫賈誼之務農,晁錯之兵事,匡衡之定郊,王吉之勸禮,溫舒之緩獄,谷永之諫仙,理既切至,辭亦通暢,可謂識大體矣。”這些文人的奏疏,不僅所論事宜恰到好處,而且說理懇切,文辭通達。切實解決處理了各類軍國要事、日常事務。符合劉勰對公文文體“忠信可矣,無信神矣”的要求。
四.結語
劉勰這種獨立于時代的文學觀念,與他個人的處世態度密不可分。詳觀《文心雕龍》的其他篇目,在《程器》、《知音》、《序志》三篇中,將劉勰的心理活動表現的最為清晰。他所處的時代,受限于門閥士族的壟斷,像劉勰這樣出身寒微的士子得不到太多重用的機會,劉勰終其一生,也不過是得到了中書舍人這樣地位較低的官職。劉勰雖然深信“窮而獨善以垂文”,但他心中從未斷絕過建功立業的想法。正如《左傳》中所言“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劉勰也在《序志》篇中高呼“是以君子處世,樹德建言。豈好辯哉?不得已也。”[10]這種強烈的建功之心不僅催促他寫就了震古爍今的《文心雕龍》,并且形成了其獨一無二的公文觀念。
劉勰對公文的重視,也與其有感于文章的流傳不易有關,《知音》篇中他寫道“形器易征,謬乃若是;文情難鑒,誰曰易分?”有形的器具尚且得不到證明,何況是飄忽無形的文章。而公文,更是長期處于詩歌辭賦之后,埋沒許久,為世人所忽視、埋沒。劉勰認為,如果不能得到知音的引薦,同道的認可,那也不妨從另一個角度來證明與認識自己。根據晚年劉勰迎合梁武帝,投身定林寺出家、倡議佛教而作《滅惑論》等一系列行為來看,劉勰心中渴望建功立業的火焰仍未熄滅,不惜以身試險,投君王所好。這恰巧也與公文內在作用相一致,即取悅君王,為君王維系穩定統治,成為輔政安邦的工具。劉勰關注公文,可能和他建功立業的渴望密切相關。同時,出于“士之登庸,以成務為用”的觀念,劉勰認為,文人如果不能有處理政務的實干,那么他們也就成為了俳優一類的點綴。正如他在《程器》篇所說“安有丈夫學文,而不達于政事哉!”劉勰認為,只有掌握了各類實用公文的寫作,文人才能更好地輔翼于君王,達成政治上建功立業的理想。因此,劉勰在這種思想的驅動下,明確了自己“成務、“為政”的觀念,那便是“是以君子藏器,待時而動;發揮事業,固宜蓄素以弸中,散采以彪外,楩楠其質,豫章其干。”由此可見,劉勰仍保持著對“致用”的高度重視。因此,在個人內在與社會外加的種種因素影響下,劉勰跳脫出時代,形成了高度重視公文的觀念,也就不足為奇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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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6]詹鍈.《文心雕龍義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7]莫恒全.庶務紛綸,因書乃察——《文心雕龍》應用寫作理論概說[J].廣西師范學院學報,2006.(2).
[8][9][10]范文瀾.《文心雕龍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作者簡介:肖楊,男,漢族,江西南昌人,在讀研究生,單位:江西師范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