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①

宦繼霞

父親離開我們有十年了。父親是聽到我在村頭和鄉(xiāng)親們說話的聲音，才放心地離去，他是在等我的。父親，這是我的錯，是我永遠無法彌補的過錯。

父親是個農(nóng)民。雖然高小沒畢業(yè)，就回家務農(nóng)了，但是，父親寫得一手好字，畫得一手好畫。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我們兒時接受的啟蒙教育和快樂多是從父親那里獲得的。最早會唱的歌“二呀嘛二郎山呀，高呀嘛高萬丈……”是父親教我唱的，最早聽到的民間故事《新姑爺上門》是父親講給我聽的。每個夜晚，昏黃的油燈下，父親都陪伴在我們身邊，這時候，我會很委屈地告訴父親，我的名字不好聽，有同學取笑我。父親笑了，他就告訴我，要取笑，每個人的名字都可以取笑的，“你也可以取笑他們，好比小梅，倒霉死了。”我也笑了，困擾我一天的讓我不能釋懷的難事，終于讓父親給解決了，我不再為我的名字而自卑了。

父親很疼我，每次走親戚，晚上回來的時候，父親總是用肩膀扛著我的，許是因為我在姊妹中排行最小，父親說小孩子晚上膽子小，不能在地上走。學校排練節(jié)目，要表演者自己準備的道具，也是父親親手給我做的，我扛著父親給我做的紅櫻槍，驕傲地走在上學的路上，引得小伙伴羨慕不已。

母親的性格比較急，每次責罰姐姐的時候，父親就會出來護著姐姐。也有不護且和媽媽一起訓斥我們的時候，那時候，我們就覺得父親太軟弱，總是聽媽媽的。其實，爸爸是愛媽媽，才聽媽媽的話的吧。

每到夏天，蚊子會鉆進我們的蚊帳里來咬我們。雖然在每天傍晚的時候，就要把蚊帳放下來，但還是有幾個狡猾的蚊子滯留在蚊帳里要吸我們的血。不過，父親是不會讓它們得逞的。他在忙完一天的活后，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在我們的蚊帳里找蚊子，他端著一盞有燈罩的煤油燈，在蚊帳的四面尋找蚊子的蹤跡，一旦發(fā)現(xiàn)，就把燈罩靠過去，蚊子就乖乖地掉進燈罩里去了，“咬我的孩子，我就要你的命！”父親說的很輕，但是我們都聽見了，也有聽不到他說什么的時候，因為，有時我們都睡著了。

父親的離去讓我很難過，我應該想到父親隨時都可能離去的。

到了姐姐們長大了，有了男朋友，爸爸也只在一邊觀察，他并不干涉姐姐們的婚事，就是時時擔心她的女兒受人欺負。一次，姐姐的男朋友來家里，為了方便說話就關了房門，父親見了，不放心地在門外喊著姐姐的名字，并叫把門打開。事后，姐姐責怪他太煩人，父親只是說，怕姐姐被欺負了。他就像一只老鷹，用他的翅膀護著他的每一個孩子，可是，在他最想見他的孩子的時候，他的孩子呢？父親！父親！我怎么才能彌補這個過失啊！父親！

可是孩子總要離開他的翅膀獨自飛翔的。初中畢業(yè)后，我就離開了父親，來到南京讀書，還不滿十五歲的我，第一次離開家鄉(xiāng)，那天是父親送我上的學，他提著還是他和媽媽結婚時的紅皮箱子，走了近十里路，來到火車站。入學的喜悅并沒有讓我感到離別的憂傷。一路上，看著車窗外不斷向后退去的村莊、農(nóng)田、樹木、蘆葦，心里有種說不出的開心 ，父親也是微笑地和車上并不熟悉的人打著招呼，大概就是說自己是送女兒去讀書的，是最小的女兒。父親的臉上沒有了往日的謙卑。到了學校，就忙著報到，去宿舍鋪床鋪，拿新書等等事情，父親總是一步不離地跟在我身后，跟老師打招呼，說小孩子第一次離家，讓老師多關照關照。當時，我一點沒有感到離開家有什么不好，有什么需要關照的。只是到了下午，父親要回去了，我送父親到校門口，父親說：“好了，不送了，在外面好好的啊。”我這才感到我不想讓父親回去，只是說不出來，眼淚卻簌簌流下來。父親以為是本來說好要給我買的衣服沒有買，就說，下次回去帶你買衣服啊。“我不是要買衣服。”我哽咽得差不多說不出話來了，父親也知道我是不想他回去，他只是擔憂得看著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的心里也一定舍不得他的女兒一個人在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吧。父親，女兒總是不懂事的。第二天，學校組織學生去大禮堂聽報告，我就站在班級的隊伍里，準備進場。突然，父親的身影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父親他真的沒有回去，他去了南京的親戚家住了一晚，還給我買了紅皮箱子上的小鎖，以及一些日用品。我不顧老師和同學們的目光，跳著喊著來到父親身邊，父親！父親！你的恩情女兒這輩子報答不了了啊！

他處處都護著他的孩子，可是，孩子大了，離開他了，他也保護不了了，那時，他的心是如何悲傷啊。一次，因為一點小糾紛，我去了同學家，晚上，父親騎著那種有大杠的自行車，去接我回來。我不知道父親當時的心情多么焦急，在月色不明的夜晚，竟然連人帶車跌落到路邊一塊水坑里，從水坑里勉強地站起來時，已是泥泥濘濘的一身水。父親，我的父親，如果時光能夠倒流，我再也不離開你，不再讓你擔憂;如果時光能夠倒流，再有天大的事，我也要放下，去見你最后一面。父親！父親！女兒對不起父親啊！

記得孩童時代，父親經(jīng)常會問我：“等爸爸老了，你還會嫌棄爸爸啊？”

我說：“不會啊。”

“那時，爸爸咳嗽了，氣喘了，你不嫌啊？”

“我不嫌！”

爸爸就是因為肺病去世的。女兒沒有嫌棄他，在送他去市醫(yī)院的救護車上，昏迷的父親口中不斷吐出東西，我就在他的身邊為他擦拭。他的渾濁的眼睛偶爾睜開，像是看到我了，又像是根本就沒有看見。我不知道父親能不能挺住，只是緊緊抓住他的手，一邊和他說著不知道他能不能聽見的話，忙亂中，忽然看見父親的眼里流出了淚水，他也是不想離開我們的啊。可是，女兒卻沒能把他留住，父親！父親！茫茫人海，廣袤宇宙，再也不能見到你，讓我去哪里尋你，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