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旭
母親離開我們有半個多月了,我時常夢見她。
我夢見她在家里一直忙碌,夢見她在地里匆忙摘豆子,夢見她衣衫襤褸、孤獨無助地一個人站在雨中-----醒來后滿眼噙著淚水。
母親出生于1931年10月,那時的中國混亂黑暗到極致。母親三歲時父母雙亡,由唯一大幾歲的哥哥和后來的嫂嫂拉扯大。哥哥先天就有腿腳殘疾,但對妹很好。后來的嫂嫂身材高大,脾氣也大,家中大小事均由她作主,所以母親從小就受盡了人間之苦,哥哥卻只能疼在心上。
母親在20歲時和父親成家了,沒有嫁妝。父親同樣一貧如洗,甚至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但他們感情篤深,彼此認定對方就是自己一生要依靠的人。
母親一共生了九個兒女,把九個子女都撫養成人。在那些餓飯的艱難年代,真是實屬不易。我在家中排在最小,記憶中母親就不再年輕,但很麻利,經常看見母親在忙里忙外,一刻也沒有停息。在那些人民公社的歲月里,家家都處在極貧之中,更何況我們這一大群人家。母親胳膊粗壯,力氣很大,比那些男社員掙的工分還多,但我們感覺每天都處在饑餓之中。社上不準單獨開火,母親常常從山上帶些野菜回家,深更半夜悄悄煮給我們吃,叫我們不要吃出聲音,怕別人聽見了去揭發。我們弟兄姊妹覺得那時的野菜好香好甜,不一會就把一大鍋吃得精光,即使沒有油,只放上了一點鹽。母親看著我們吃完,才笑著去睡了。
母親常說:“只要不毒死人,能填飽肚子就是好東西”。在那種命賤的年代,能填飽肚子活著就是最好的生活選擇。聽母親說有一次在路上走著,前面一個人突然就倒下了,他趕緊上前去喊,但那個人已經沒氣,餓死了。她自己有一次在路上餓暈倒,幸好我的伯娘看見趕忙背回家,掐捶了半天才醒來,那時的我還未出世。
我八歲那年,土地下放到家了。父母經常帶著我們上山去墾荒,因為分到家的土地十分有限,再加上處于高山地區,缺水源,肥沃的土地幾乎沒有。每年的收成很少。原本分給我們的只有山腳下兩塊狹小的土地,父母帶著我們把整個山坡都開墾出來了。每年夏天,看見那滿山遍野的綠油油的包谷林,我覺得母親的笑容只有那么燦爛,盡管額頭上滿是豆大的汗珠。我經常和哥哥們半夜守在山坡上的草屋里,看有沒有野豬出來偷吃玉米,頭上的星星撒滿整個夜空,包谷林傳來颯颯的風聲,偶爾有幾只夜鳥在空中啼叫。
母親一生從未走進學堂,但卻會唱很多苗歌。盡管生活很拮據,在我幼年的記憶里,經常聽見母親一邊干活,一邊輕唱著歌,臉上揚著生活的喜悅。雖然聽不懂,但我覺得母親嗓子很動聽,經常跟著她哼哼幾下。
有一年,從姑姑家那里牽回一頭小母牛,和我一樣高。母親囑咐我要對它好,它會給我們家帶來好運。我經常把它放在山坡上,但很快不到一年它就長成了一頭大水牛,我只能摸到其肚子了,它對我也很友好,從不發脾氣,經常表現得很順從的樣子。我騎著它上山,回來時把柴草放在它背上馱著,哼著從母親那里學來的那些不知名的苗歌,雖然不知道其中的含義,但覺得旋律優美,瑯瑯上口。
小母牛很爭氣,來我們家的第二年就產下一頭小牛,以后每年一頭。加上父母的持家有道和節衣縮食,不到幾年,我們家經濟條件就得到了很大改善,父母新修了兩幢木房,為兒女們徹底解決了居住問題。這在當時我們村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我讀高二那年,四哥給我送菜到學校,我打開盒子,問他是什么肉。哥說牛死了,是犁田后倒在山坡上起不來了,后來剖開肚子里有一顆長釘子。那些年我很想吃肉,但心口卻感到隱隱作痛,喉嚨被什么堵得很緊很緊,最終一口也沒有吃下。
在記憶中母親從末打過我,也從未打過我哥姐們。她和我父親也從未吵過架。母親常說:“生哪樣氣喲,等生完氣我活路都干完了,別人要怎么說和怎樣做是他的事情,我只要良心上過得去就行了”。我有兩個嫂子剛來時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母親就說既來我們家,看上了我們的人就要好好相待,以后她會慢慢想通的,她說她的,我當沒有聽見。那時我們家還不是很寬裕,但母親經常周濟那些更為困難的人家。有一次借稻谷種子給一戶張家,那年天旱沒有收成,張家人說還不上了,母親說不用了,這實在不是你們的錯,是老天爺沒有看清大家的苦。
我讀高中時放假回家和母親在山上干活,母親說:“毛,你讀那么多書,我這把年紀了,不知將來能享到你的福不喲”?!澳?,我應該能考上的,這次考試我又考了第一名”,我低聲回答母親。娘說你專心讀書就是了,你一定要把書讀出來,給我爭口氣,享不享福不重要,要老天爺說了才算。我那些年發奮讀書,用每年的獎狀來安慰年邁的雙親,讓他們從苦澀的生活中能看到一絲絲希望。
后來我畢業到城里工作,但工資不高,生活說不上好,幾個人擠在簡陋的單身宿舍里。第一年回家我就用僅有的600元錢給父母買了一身衣服,我覺得我的父母送我讀書出來太不容易了,只想表達一點點心意。隨著生活條件進一步好轉,我買了房,結了婚,把家安了。我想把父母接到城里住,妻子也是農村讀書出來,欣然同意,對二老很好。父母年歲已高,過慣了農村生活,覺得不大習慣。母親說城里左鄰右舍都不打招呼,喊別人也不答應。住在樓上感覺住在半山腰,不踏實。從街上走來走去都覺得孤單,沒人理睬。還是農村好,有困難大家幫忙,可以端著碗竄到別家。后來他們又回到了農村老屋子。
再后來,我的生活條件進一步轉好。我想好好孝敬一下父母,但他們年壽已高,牙齒不好,想吃的東西十分有限。腿腳也不方便了,我想帶他們出去看看的心愿也沒能實現。母親那時癱瘓在床,有一天說:“我要是走得動啊,我要到處看看”。我心里一陣一陣扯痛。
母親最后住院時,有一天異常清醒,她說:“兒啊,我住院花你那么多錢,我過意不去”。我說:“娘,錢花了還能再找回來,只要病能醫好”?!澳銈儾灰靡后w來把我吊起,免得花冤枉錢,一個人哪天走是注定了的”,母親眼神堅定地說。我早已淚水淋濕雙肩。
母親在五月一個惠風和暢的中午永遠離開了我們,走得很安詳。她囑咐要把她埋在她曾經勞動的山坡上,要和她付出一生熱愛的土地永遠長眠在一起,要在她墳前栽上一顆常青樹。我含淚答應了母親最后一個心愿,愿母親在天國靈魂永遠得以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