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妮：自知的季節

呂彥妮

回頭看去，確有一些風浪來過的痕跡，有殘局也有未完成的志愿，是這些真實且不能更改的東西讓她更加明白，現在的自己需要什么。

我只能想到一句特別通俗的話，就是干一行愛一行，我現在是愛這件事情的，就會覺得怎么做都有價值，雖然有很多很多壓力，可壓力也是重要的。

這是發現缺憾的一年，她內心也找到了新的秩序。

在一片逆現實的場景里，她仿若古神話中的繆斯，面對過去與當下的繁盛、喧囂、緊迫和缺憾，正一邊感受、一邊思考。

有時候會覺得生活太苦了，但苦才是人生啊。

我現在就是常常在待機、死機和重啟的狀態中輪回。

凌晨3點33分，倪妮被凍醒了，醒來后感到又冷又餓，隨即在朋友圈寫下一條動態。7個小時后，她如約來到拍攝現場，影棚內的暖氣開得很足，與室外的天寒地凍形成極大反差。

燈光很亮，音樂聲不絕于耳。瓷白的羅馬柱、懸掛的芬芳水果，還有珊瑚蛇元素環繞的玻璃與鏡面—倪妮輾轉在各種裝置之間，翩躚搖擺。在這片逆現實的場景里，她仿若古神話中的繆斯，面對過去與當下的繁盛、喧囂、緊迫和缺憾，正一邊感受、一邊思考。

她認真且投入，不知不覺忘卻了時間的流逝變化，待到拍攝全部結束時，已經很晚了。倪妮歪靠在沙發上，頭發剪短了，露出好看的脖頸，臉上的神情似是有云在其上飄浮。她說自己也思量了大半天，夜半忽然醒來，應該并不是真的冷或者餓，而是近來的壓力負累有點過大了。

2020年剛剛結束，經歷了年初疫情帶來的動蕩停滯之后，倪妮馬不停蹄地工作到了年底。這是盡力付出的一年，每一件事她都真摯地交付與傾注;也是發現缺憾的一年，她不會騙自己說一切都好—面對遺憾，她內心找到了新的秩序。

倪妮醒著。也許真實的焦灼與自省不該輕易拿出來與人分享，但倪妮的坦誠在這里變成了另外一種正義。經過了審視的生活或許不好過，但未經審視的人生也確實不值得過。

找到弱項

倪妮滔滔不絕地講述起于敏先生的生平事跡，宏觀的講解與微觀的細節紛至沓來。他是我國核物理專家，國家最高科技獎獲得者，被稱為“氫彈之父”。在馬上就要開始的拍攝工作中，倪妮會飾演于敏先生的夫人。而現在所有的學習、積累與探索，都是她為了這次創作做的功課。

“一直在看書，特別難懂，書里講了特別多關于物理學的理論，還有公式什么的……而我要摘取他們比較生活的部分，但生活部分的描述還是比較少。”

倪妮和飾演于敏的搭檔演員雷佳音為此還一起去拜訪了于敏的兒子，也去中科院做了調研采訪，她一面觀察雷佳音在探訪中的所問所看，一面也不想漏掉任何一點可能會對自己的創作有幫助的細節。

“于敏老先生和夫人都是非常有教養的人，關系非常和諧……他們的兒子說起父親和母親，神情當中含著真誠和愛戴，藏都藏不住的……我們看了于太太老年時候的照片，是一個非常有氣質的老太太……”

她抓住僅有的相見機會問了于敏的家人很多具體問題：“你母親平時有什么喜好嗎？她說話快嗎？她走路快嗎？她平時跟你父親吵架嗎？因為什么事吵……”

倪妮講起這些時語速很快，她看起來躊躇滿志，興奮里又摻雜著一些緊張。

“明天就進劇組了。所以這幾天心情特別復雜，我怕演不好這個人物，畢竟她是個真實的人物。”

你怕什么？

“我怕演不好。首先怕自己演不像那個年代的人物，她真實存在過，她身邊的親戚、朋友、同事都了解她，也一定會關注，演不像就真的特別對不起原型。”

回看自己在《1921》的表演，“太難了，他們那一代人的氣質跟現在的人太不一樣了，而我在這之前從來沒演過真實人物。”倪妮把自己放得很低，眉頭微蹙，思忖著便悵然起來。

她承認自己演得不夠完美。雖然在《1921》拍攝的那幾個月里她幾乎沒有離組，哪怕拍攝周期于她而言就是“拍兩天休半個月”，她還是怕離開了那個環境，“氣”就散掉了。扮演的是歷史上真實的人物，又沒有辦法有一個完整集中的狀態給她依托，這讓倪妮“很難讓人物保持在一個平衡和貫穿的狀態”里，她甚至直言自己“找到狀態花了不少時間” 。

她眼看著其他更成熟的前輩演員們，哪怕只是來客串幾場戲，都能準確穩定地把握住人物，她觀察他們，又回看自己，找到了缺憾：“如果戲份比較散落，我會找不到快速進入角色的竅門，這是我現在的弱項。”

認識到自己的缺乏與問題所在，便是進步的基石。倪妮積極地應對現狀。“一會兒咱們聊完了，我就要去找（陳）坤哥，我就是要問問他這個問題，跟他請教一下他是怎么處理的。”

干一行愛一行，沒有理由停下來

倪妮已經決定了，要把接下來這個“功勛人物”的身邊人，演成一個“平凡人”，“而且我相信雷佳音也一定會把于敏演成一個平凡人的，這才是表演的意義吧”。

她很期待能和雷佳音再度合作，在今年上半年的《在一起》中，他們就曾有過對手戲，倪妮深深感受到了雷佳音的投入與感染力。最好的學習莫過于親身交手過招。

近來加諸倪妮身上的壓力除了這個新的角色，還有另外的任務—話劇《幺幺洞捌》又要開啟新一輪的巡演了，要跑三個城市，包括北京、上海和杭州，男主角換了一個人，賴聲川還給了她新的要求：“他希望我試試這一次能不能把表演的節奏調整一下，稍微加快一點速度。”她收到信息時就有點“慌亂”，“我和賴老師說，這真的是我的一個弱項，我必須得感受到才能演。”

困境雖然以不同的形式出現，但本質上都是一樣的，倪妮又一次接收到了這個信號：她需要在表演上精進一些技術問題。

我怕如果我在表演的時候情緒沒有動機，然后演得四不像，你明白嗎？”

問題出現了，但答案在哪里？倪妮想找，但她也知道急不來。

直到有一天在為飾演于敏夫人做功課時，她在書中讀到一段于敏非常信服喜愛的魏征進諫唐太宗的兩句話，讓她豁然開朗：“求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遠者，必浚其泉源。”她把這兩句話鄭重其事地謄抄下來，“這跟賴（ 聲川）老師說過的表演要研究其動機，有著某種聯系”。

人是非得在知道自己的匱乏時，才能真正開啟覺悟的征程的。顯然，倪妮在進步。

“我這段時間一直在想，為什么我不懂得用技巧帶動情緒，是我不會，不想，還是不敢？我覺得最真實的回答是，我可能還沒有完全在創作中打開自己，所以才在表演中很難獲得突破。”

她甚至好好地回望了一下自己過去近十年的表演職業歷程，演過的人物類型也確實可說是多種多樣了，“這是很多人追求的，這些機會我得到了，但不代表我擅長”。

這是屬于倪妮的，自知的季節。她所言幾乎都是自己的不足，但是不帶任何情緒化，也沒有對自己的埋怨，就是清清醒醒、一樁一件地把問題擺在桌面上，不逃避也不自欺欺人，暫時沒有辦法自洽的時候，她也不強裝什么。“我沒有選擇，我只能想到一句特別通俗的話就是干一行愛一行，我現在是愛這件事情的，我就會覺得怎么做都是有價值的，雖然有很多很多壓力，可壓力也是重要的，沒有壓力的話就天天在家打游戲了。”

倪妮不想墜落，更不愿辜負。已經走了這么遠，沒有理由停下來。

當然，她也不再是過去那個狂飆突進的姑娘了，大風大浪從來不是她追求和尋找的，“那只是外界給予我的某種幻想和臆測，但是誰喜歡這樣呢？”倪妮現在越來越意識到，能讓自己安定下來的東西是什么、在哪里。

轉眼又是新的一年，要過年了，她沒有懸念地要回家，回到父母身邊去。說到這里，她露出了整場談話中最自然開懷的笑意，掏出手機迫不及待地和我們分享爸爸在家里種的瓜果蔬菜、媽媽自己蒸的南瓜饅頭。她又想起了前年春節回家時，一家人有天晚上在家附近的濕地公園散步，“冬天的一片蘆葦蕩，長滿了已經枯黃的蘆葦，湖上結著冰，晚上看，昏昏暗暗的，特別美，小小的一盞黃色的路燈照下來，橋洞的倒影，特別好看。”

平淡的美好，是每一個奔波的人心頭最暖的向往吧。于她，于我們，這件事都毋庸置疑。

Q&A

ELLE：你說你向往平淡，或許很多人會不相信。

倪妮：真的，大悲大喜的事情會讓我害怕，反而踏踏實實在劇組里，每天開心搞創作，沒有任何的爾虞我詐的狀態是非常幸福的。《流金歲月》就是這樣的感覺，演員跟演員之間，角色跟角色之間都相互依賴，這種感覺非常溫馨。我父母都是生活挺實在的人，一生都很平淡，我覺得生活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ELLE：《流金歲月》給你的收獲是什么？

倪妮：是面對遺憾的能力吧。一上來就演重場戲，所以我表現得真的不夠好，始終覺得是遺憾。很多人說我心思重，勸我說有的時候演完就過去了，但我還是會想，還是會覺得遺憾，總是想把最好的，哪怕是在那一瞬間自己覺得最好的東西讓大家看到。

ELLE：這一年里，會有感到崩潰、辛苦的時候嗎？

倪妮：會。有時候會覺得生活太苦了，但苦才是人生啊。小時候特別理想化，雖然現在還抱有著向往單純的心，可壓力確實在增多，又不想總有“對不起”的遺憾，我現在就常常在待機、死機和重啟的狀態中輪回。很多上班族也會有這樣的情緒循環，常常崩潰，崩潰完再重新站起來，又是個人了。

ELLE：過年回家，你最大的期待是？

倪妮：就是和爸爸媽媽家人們在一起我現在特別欣慰自己找到了和他們在一起、愛他們最好的方式，就是要嘗試多以鼓勵和贊美為主。我真的太珍惜和他們在一起的每一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