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子聰
摘 ?要:馬政是遼代群牧研究中至關重要的一環,牧地的選擇與放牧區域的變化是馬政研究的重點。一方面,契丹人的畜牧形式不同于漢人,帶有強烈的本民族特色,畜馬牧場常受政治影響而變遷,另一方面,遼王朝的南部疆域受其與中原王朝的戰爭而不斷變化,遼人是否曾在戰亂的河北地區牧馬仍然存疑。《遼史食貨志》中的一條史料一定程度上展示了遼人在河北地區的牧馬情況,對還原遼建國早期的牧地選擇問題,乃至遼初契丹人南下中原的整體戰略方面研究都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關鍵詞:遼代;馬政;地理;五代
中圖分類號:K246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673-7164(2021)45-0044-03
契丹作為興起于中國北方草原的游牧民族,憑借戰馬之利對外進行擴張,最終建立起幅員廣袤的帝國。《遼史·食貨志上》云,“契丹舊俗,其富以馬,其強以兵。縱馬于野,弛兵于民。有事而戰,彍騎介夫,卯命辰集。馬逐水草,人仰湩酪,挽強射生,以給日用,糗糧芻茭,道在是矣,以是制勝,所向無前。”[1]觀此,可知馬在契丹社會中具有無可取代的重要性。目前,學界將馬政視作遼朝畜牧業中的一部分,研究成果頗豐,主要研究成果有何天明的《遼代群牧制度源流考論》與《試論遼代牧場的分布與群牧管理》,張國慶的《遼代牧、農經濟區域的分布與變遷》,楊軍的《牧場與契丹人的政治》,周峰的《遼代北疆地區的開發》以及吳曉杰的《遼、北宋群(監)牧制度比較研究》等,但沒有形成對遼代馬政全面系統的研究。現有研究對遼代的馬政多有討論,但從目前可見的著述來看,以遼代馬政為題者幾無,唯民國時陳劍新先生的《遼金之馬政》以此為題。自北魏至唐中期,契丹多次受到周邊其他游牧部落、北方政權及隋、唐等中原王朝的軍事打擊,數百年間,契丹人的駐牧地基本在北起西拉木倫河下游,南至大凌河流域,西抵渾善達克沙地,東達遼河平原的區域內不斷流竄[2]。自唐中期契丹開始崛起,至阿保機征服五部奚,契丹的牧地也隨著其政權的武力擴張突破了原有的地域界限,逐漸南下河北地區形成了新的群牧地域范圍。
一、研究背景
有關遼早期牧馬基地的分布,張國慶先生曾撰文進行討論,但在“‘南境燕北‘塞下等處的牧馬基地”這一問題的論述中,他引用《遼史·食貨志下》的內容,認為遼代的畜牧區已經超越了傳統的“塞下”地區,“沿遼與五代各政權及北宋的邊界向東和東南方向擴展開來……這一區域大致已及今京、津地區南部與河北省交界一帶”[3],然而這一結論的準確性仍有待商榷。《遼史·食貨志下》有記,“祖宗舊制,常選南征馬數萬疋,牧于雄、霸、清、滄間,以備燕、云緩急;復選數萬,給四時游畋;余則分地以牧。”[1]這段描述看似對遼代早期牧馬之地記述詳備,但其中牧馬地域的細節卻頗有吊詭之處。何天明先生已經注意到了這個問題,他認為雄、霸、清、滄四州地處河北,位于黃河下游南北兩岸,在歷史上并非契丹之地,故而《遼史》所指的牧馬地“其實際所指,當為四個地區以北,今天內蒙古赤峰、河北承德、張家口等地北部或周圍宜于畜牧的廣大地區”,即為南下戰爭做準備的“契丹軍隊主力的集結區”[4]。本研究經過深入考證此段史料后,得出與二者皆不同的觀點。誠如何天明先生所言,此段史料最大的疑點為雄、霸、清、滄四州在五代至宋間的統治歸屬變化,按史書記載,這四州之地在五代晉、漢、周三朝長期由中原王朝統治,入宋后則一直為宋所有,并非契丹統治區。既然契丹并未在雄、霸、清、滄地區進行長期統治,那為何《遼史》中會有常在此區域牧馬的祖宗舊制呢?這條舊制的記錄又是如何形成的呢?
二、遼太宗與遼圣宗時的南下戰略
通過對相關史料的查證發現,“祖宗舊制,嘗選南征馬數萬疋,牧于雄、霸、清、滄間,以備燕、云緩急”這段文字可推測或是源自遼太宗耶律德光南下滅晉后曾做的戰略部署。縱觀遼代歷史,契丹最大的兩次南下中原掠地行動即遼太宗南下滅晉與遼圣宗、蕭太后南下攻宋。而遼圣宗南下時一路直撲開封,并未侵襲位于黃河下游的清、滄二州界。戰后宋遼兩國于“澶淵之盟”中確定了雙方的固定邊境線基本以瓦橋關、白溝河為界,雖然此后遼人仍多有南下越界的行為[5],甚至在和議當年三月便出現了大量契丹馬群南下宋境的邊界糾紛。“(宋真宗景德二年三月)丁卯,雄州言,容城縣狀稱戎人大驅馬越拒馬河放之,其長遣人持雉兔來問遺,求假草地。上曰:‘拒馬河去雄州四十余里,頗有兩地輸租民戶,然其河橋乃雄州所造,標立疆界素定,豈得輒渡河畜牧,此蓋恃已通和,謂無間阻,可亟令邊臣具牒,列誓書之言,使聞于首領,嚴加懲戒。況今歡好之始,尤宜執守,不可緩也。”[6]雖然這次遼人南下牧馬引起了宋朝官方的不滿,但仍只是試探性行為,其所至也不過是雄州以北的拒馬河流域,此地距雄州尚有四十余里地的距離,更遑論雄州以南的清州、滄州等地。大規模的遼國馬群越界南下,在宋遼澶淵之盟簽訂后已不常見,而偶然發生的越界放牧事件也不足以被稱為祖宗舊制,因而《遼史·食貨志下》的這條記錄應當向遼圣宗前更早的時代溯源。在查閱遼早期史料后可發現,遼太宗滅晉前后曾短暫控制了雄、霸、清、滄四州所在的河北、山東之地,與遼圣宗南下時的情況相比,遼太宗南下時這種全面占領的局勢顯然更有利于為遼軍的南征馬群在此地放牧提供所需的必要條件。
大同元年(947)正月,遼太宗入汴梁城,并在同年二月即帝位,建國號大遼。但隨后遼太宗所行政策失當,他縱容契丹軍大掠民財,導致民心喪失,僅四個月后便因內外壓力被迫北返,且最終病死于歸途。從時間上看,遼太宗南下據有中原是極短暫的,然而,在《遼史》中有遼太宗回復皇太弟耶律李胡之語如下:“且改鎮州為中京,以備巡幸。欲伐河東,姑俟別圖。”[1]此時的遼太宗正因“官吏廢墮”“民不堪命”以及河東未歸,“西路酋帥亦相黨附”的亂局而倉皇啟程北返,所謂日后西征河東的劉知遠不過是強撐場面之語,但在這一時期遼太宗升鎮州為中京卻也顯示了其不愿輕易放棄中原的政治態度。而遼太宗病亡后,契丹面臨的緊迫問題便是如何防備新建立的后漢政權收復后晉在中原,河北以及山東的領土,甚至威脅契丹所統治的幽州。因此,可推測在雄、霸、清、滄四州之地設立牧場的行動始于遼太宗南下滅晉時為契丹軍隊建立后勤基地的戰略部署,后漢建立后,四州之地成為遼與后漢在河北的邊境線,但契丹統治集團并沒有徹底放棄這一地區,而是繼續不時南下牧馬以夸耀實力,使中原王朝不敢輕窺幽州之地。契丹雖在遼太宗后暫停了南下的計劃,但其與中原王朝的邊境并不穩定,尤其在河北地區,叛亂、摩擦時有發生。因此,契丹人每年派馬群前往四州地區放牧恐怕不僅是“意欲夸示中國”向中原王朝展現實力[7];震懾新降伏的河北諸鎮,以強大的軍事力量對舉棋不定的藩鎮起到警示作用也是這一行動不可忽視的意義。
三、雄、霸、清、滄四州的地理沿革
為佐證上述推測,本文又梳理了雄、霸、清、滄四州的歷史沿革。雄州本名瓦橋關,霸州本名益津關,二者都是在后周世宗北伐時收復并建立州制的,此前曾在晉亡后為契丹占領。清州“本乾寧軍。……晉陷契丹。周平三關,置永安縣,屬滄州……大觀二年,升為州”[8],也是曾在晉時陷落于契丹,在周世宗時與雄、霸二州被一同收復,入宋后直到宋徽宗時才建立州制。滄州在史書中雖未明確記載其所屬政權交替的過程,但根據《新五代史卷七二·四夷附錄第一》記遼太宗第一次伐晉失敗后“分其兵為二:一出滄州,一出深州以歸”及后漢時王景曾任滄州節度使一職可推測滄州應亦在晉亡時曾為契丹所占[9-10],后為后漢政權收復。由此可知這四州都曾在石晉政權滅亡時被契丹短暫占據,因此,遼太宗在滅晉時,將隨軍的“南征馬”放牧于雄、霸、清、滄四州之地的戰略是符合戰略需求與現實條件的。然而,隨著遼太宗本人病逝于歸國途中,遼政權內戰驟起,皇太弟耶律李胡與遼世宗耶律阮為爭奪皇位兵戈相向。雖然遼世宗成功擊敗了祖母述律太后與叔叔耶律李胡,并登上皇位,但遼國內此起彼伏針對世宗的謀反使他無力顧及南方新占地的情況,而此時的后漢政權已取代后晉成為了新的中原之主,遼國雖仍控制著雄州、霸州與清州之地,卻已無力大舉南下伐漢。此后,遼國的馬群雖仍在雄、霸、清三州的土地上縱橫十余年,但其統治者早已沒有了遼太宗時一統中原的雄心壯志,原來作為南征前線基地而開辟的牧地也逐漸變成了抵擋中原王朝北伐的防線,到周世宗收復三關后,遼太宗時期開辟的雄、霸、清、滄四州牧馬基地便徹底脫離了契丹政權的掌握,成為了史官筆下一句模棱兩可的“祖宗舊制”。
四、《遼史·食貨志》契丹牧馬地的史料來源
關于《遼史·食貨志下》中這段記載的史源問題,苗潤博先生在其著作《遼史探源》中進行過討論,認為此文本出自史愿的《亡遼錄》[11]。但其中仍有些許疑點,如“雄霸清滄”四州中的清州雖在《遼史·食貨志下》有出現,但與這段文字同史源的《裔夷謀夏錄》中卻沒有清州的記述,而另一同史源文獻《文獻通考·四夷考》更是只記載了雄、滄二州。出現這一情況的可能性有三:一是元代史官擅自增加清州以突出確切的地理范圍;二是《裔夷謀夏錄》與《文獻通考》二書纂者擅自刪減或漏記了原始史源中的部分內容;三是《裔夷謀夏錄》等書在傳刻過程中出現漏記,導致今本書內容不全。至于哪種推測更加合理,尚無確切答案。所謂“祖宗舊制”之語,在《裔夷謀夏錄》《文獻通考·四夷考》則都記為“上世”。而文本中“常選南征馬數萬疋”中之“常”字,雖《文獻通考·四夷考》與之所記相同,但在《裔夷謀夏錄》中卻記為“嘗”,文義略有不同,也可看作為一個疑點。
《亡遼錄》的作者史愿在降宋前為仕遼的漢族官吏,對遼朝早期歷史所知應是有限的。因此,《亡遼錄》所記錄之事雖可作為契丹史料的補證,但由于其著書年代據遼初已時間久遠,而許多史事也是史愿在資料缺乏的情況下書寫的,其中難免會有訛誤或缺失,在使用該書時需要研究者自行判斷其史料的真偽,《遼史·食貨志》的這條遼早期牧馬地史料便是《亡遼錄》記錄須考辨的明證。
五、結語
歸總來說,《遼史·食貨志下》所言“祖宗舊制,常選南征馬數萬疋,牧于雄、霸、清、滄間”極有可能是遼太宗南下滅晉后一次并不成功的戰略布局,此后遼人在這一區域的歲牧活動也并非開辟牧場,而是對南方的中原王朝施加軍事威脅,壓制河北新收服藩鎮的不臣之心,并沒有將其視作正式的群牧區域。至于當代學者由這一史料得出遼早期馬場向南已延伸至滄州黃河流域一帶,及遼代放牧南征馬的區域在今赤峰至張家口一帶的結論,似乎是對史料分析不全面而得出的觀點。
作為北方大國,遼王朝雄壯的馬群資源既是其畜牧業繁榮的標志,更是其能夠在二百多年間威壓中原王朝與周邊游牧民族的利器。通過對遼代早期雄、霸、清、滄四州牧馬基地的探索,可從中窺見這個由契丹人建立的少數民族王朝是如何運用自身的資源優勢來服務于其早期的軍事征服,并與中原王朝、地方節鎮進行政治博弈。遼代馬政因史料的散亂性而顯得瑣碎無序,但經過挖掘、串聯之后,還是可以從這些細節中看到其發展的脈絡變化及其背后遼王朝的興衰交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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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苗潤博. 遼史探源[M]. 北京:中華書局,2020:309-311.
(薦稿人:孫建權,遼寧師范大學副教授)
(責任編輯:鄒宇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