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天才
內(nèi)容摘要:時間與歷史的交織,水意象與生命的焦慮、人生的情懷合為一體。毛澤東詩詞中的水意象內(nèi)涵主要是在三個方面:一是表現(xiàn)時光流失與歷史變遷,顯現(xiàn)出一種向前看的時間觀念;二是表現(xiàn)理想障礙與生命激情,顯現(xiàn)出強烈的御物性和個人生命氣息;三是表現(xiàn)心情的舒暢與歡快,展示出對自然美的欣賞。《沁園春·長沙》中三個意義交織,水帶來了自我的消逝,也顯示了自我重組的強大力量。強盛的生命氣息與自然之美相結(jié)合,肯定個人價值的尋找和終極理想的實現(xiàn)。從水意象入手,《沁園春·長沙》被賦予新的意義。
關(guān)鍵詞:毛澤東 水意象 沁園春·長沙
《沁園春·長沙》是毛澤東作于1925年的詞,水意象在詞中兩次出現(xiàn),即開篇的“湘江北去”與結(jié)尾的“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水意象成了詞的開端和束尾,自然成了理解本詞的關(guān)鍵。“一部《毛澤東詩詞集》,共收詩詞67首,就有162次寫到水,具體的寫有十二條江河名。”[1]水意象顯然是組成毛澤東詩詞一個不可或缺的意象。水意象是一個傳統(tǒng)意象,它具有深刻的歷史內(nèi)涵,因此厘清水意象的歷史內(nèi)涵并分析毛澤東詩詞水意象的內(nèi)涵,有助于我們深入地理解《沁園春·長沙》。
一.水意象意義的歷史演變略說
水在古代有兩層意義,一層是“從自然屬性生發(fā)出來的意義”,第二層是“有遠古人類經(jīng)驗的無數(shù)次重復(fù)結(jié)成的意義”。[2]水意象的內(nèi)涵從先秦以來一直在做加法,隨著人們感情的不斷變化而融入了新的歷史內(nèi)涵。《詩經(jīng)》中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水死等母題,它又突出表現(xiàn)了水與情感、情緒的聯(lián)系。水象征著哀思和愁緒,有時也與舟聯(lián)系在一起,如《鄴風(fēng)·柏舟》:“沉彼柏舟,亦沉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微我無酒,以效以游。”詩寫了一個躺在船上無法入睡的人,憂愁在心中揮之不去,酒作為解脫憂愁的借托,然而卻得不到它一抒胸臆,只得隨水飄流。水和舟一起象征著斬之不斷的愁思。這在后代的文學(xué)作品中不斷出現(xiàn),如南唐后主李煜的詞寫道“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唐張繼的“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古樹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南宋李清照的“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皆屬此類。
水和舟有時也象征著通向理想世界的憑借或者是走向隱居之路,雖然在《詩經(jīng)》也有,但它們在魏晉以后的詩人筆下出現(xiàn)得更加頻繁。如孟浩然《臨洞庭》所寫“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抒寫用世情懷和求仕不得的隱衷,水是現(xiàn)實與理想的隔閡,舟楫在這里便是實現(xiàn)理想的憑借。又如李白的《行路難》中寫道“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fù)乘舟夢日邊。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前兩句便是有隱者之意,這也是當時人們不得志而隱,隱是仕的方法。后兩句則表現(xiàn)出遠大的抱負,希望能兼濟天下。水是現(xiàn)實的困難,舟是作者戰(zhàn)勝困難的法寶,二者體現(xiàn)了詩人無限的生命激情。
“《楚辭》中充滿了時間恒久奔流不息的字眼……這份敏銳的時間意識也就是對時光一去不復(fù)返的焦慮、惶恐與悲哀,是《詩經(jīng)》中不曾有的。”[3]它在時光中注入了強烈的生命意識,水中因此常常體現(xiàn)對人生生命意義的探求。漢賦中的山水景物是憑想象和學(xué)識構(gòu)畫而成,缺乏作者個人的情緒與關(guān)懷,但比《楚辭》所描繪的水更細致,時間跨度更久遠,空間范圍更加廣闊。魏晉南北朝時代,人們受老莊玄學(xué)的影響,寄心于山水之間,水是一個審美對象,又是一個擺脫塵世束縛的出路,心靈游蕩的歸宿,以描繪山水之美為主的山水詩也在詩人追求自由和安寧的心靈沃土下誕生。左思的《詠史》八首,開創(chuàng)了詠史詩借詠史以詠懷的新路。而水也同詠史產(chǎn)生了緊密的聯(lián)系,如《詠史》(其二)“郁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其三)“振衣千仞崗,濯足萬里流”,(其六)“高眄邈四海,豪右何足陳”等。水是詠史詩與詠懷詩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時間與歷史的交織,生命的焦慮與人生的情懷也合為一體,均融入了這善于接納的流水之中。水本有的柔美引發(fā)詩人的哀傷,當然也引起詩人對自然的向往。水意象的兩層內(nèi)涵隨時代的變遷而不斷疊加,后代詩人用水也變得多種多樣,各有特色,弄清楚毛澤東詩詞中水意象的內(nèi)涵,對我們細讀《沁園春·長沙》至關(guān)重要。
二.毛澤東詩詞中水意象的內(nèi)涵
毛澤東詩詞中的水“是最豐富最復(fù)雜的情感世界,是毛澤東人生之旅的藝術(shù)感悟,……顯示出巨大的感染力和震撼力。”[4]其水意象內(nèi)涵主要是在三個方面:一是表現(xiàn)時光流失與歷史變遷,顯現(xiàn)出一種向前看的時間觀念;二是表現(xiàn)理想障礙與生命激情,顯現(xiàn)出強烈的御物性和個人生命氣息;三是表現(xiàn)心情的舒暢與歡快,展示出對自然美的欣賞。
1.時光流逝與歷史變遷
水的表層意義主要是根據(jù)水的流逝和靜美生發(fā)出來,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中就有“江畔何年初見月,江月何年出照人”一句就月、水的永恒與人生短暫形成對比,表現(xiàn)人在時間規(guī)制下的蒼白無力。毛澤東詞《浪淘沙·北戴河》是感悟歷史之作。“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島外打魚船。一片汪洋都不見,知向誰邊?往事越千年,魏武揮鞭,東臨碣石有遺篇,蕭瑟秋風(fēng)今又是,換了人間。”上闋寫打漁船在汪洋恣肆、無邊無際的大海中飄蕩,沒有前進的目標;下闋轉(zhuǎn)到曹操“東臨碣石”并做詩《觀滄海》的歷史事件,從而引發(fā)“蕭瑟秋風(fēng)今又是,換了人間”的歷史感慨。千年的歷史,中國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無數(shù)興衰,但大海從那時大現(xiàn)在卻依然未變。水帶走了時間,但水從未改變,人卻隨時間而消磨了一代又一代!由水引入抒發(fā)歷史變遷的迅速及對今日世界的變換,作者也只能感嘆“蕭瑟秋風(fēng)今又是,換了人間”。作者的視野跨越千年,在此時已經(jīng)站在時間之外進行冷靜的思考。又如《七律·送瘟神》其一:“坐地日行八萬里,巡天遙看一千河。牛郎欲問瘟神事,一樣悲歡逐逝波。”地球的自轉(zhuǎn)讓我們似乎也在不停的追趕時間的腳步,動態(tài)的我們只有在時間之下去欣賞永恒的宇宙。“逐逝波”是一去不復(fù)返的流水,也是時間的借喻,表現(xiàn)時代的日新月異。水是時間象征,時間的流逝與幾千年疊加的歷史重合起來讓作者只能靜靜的漫觀歷史,促進作者對事物進行細致的認識及理性的思考。換一種眼光審視,“換了人間”與“一樣悲歡逐逝波”則是以一種今朝必勝昨日的眼光看待世界,一種向前看的時間觀念來認識世界,充分體現(xiàn)了毛澤東對當今時代的肯定和積極向前的進取精神。
2.理想障礙與生命激情
水是理想的障礙,也隱含了生命的激情,這一層意義主要源于歷史積淀。水在地理上是地域的分割,用之于人則把現(xiàn)實與理想分為兩個世界。毛澤東將“人生的無限坎坷、悲痛、苦悶、壓抑、失望、沮喪、哀傷、悲憤、無奈”[2]融入水意象中。如《減字木蘭花·廣昌路上》:“頭上高山,風(fēng)卷紅旗過大關(guān)。此行何去?贛江風(fēng)雪迷漫處。”就表現(xiàn)了作者對前途的迷茫和擔憂。“水原始意象的意義內(nèi)核是阻隔,其最基本的象征意義是‘理想中梗。”毛澤東詩詞在表現(xiàn)理想障礙與生命激情時往往是水與舟、水與橋同時出現(xiàn),且最終呈現(xiàn)出的是征服困難的姿態(tài),如《水調(diào)歌頭·游泳》:
才飲長江水,又食武昌魚。萬里長江橫渡,極目楚天舒。不管風(fēng)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今日得寬余。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風(fēng)檣動,龜蛇靜,起宏圖。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更立西江石壁,截斷巫山云雨,高峽出平湖。神女應(yīng)無恙,當驚世界殊。
這首詞寫了作者橫渡長江,不論是風(fēng)吹雨打,作者都應(yīng)對自如,“勝似閑庭信步”。水是困難的象征,而作者卻是沒有任何憑借將其征服,在水中悠游自得。而后面的“一橋飛架南北”、“截斷巫山云雨”則便表現(xiàn)出極強的御物性,即戰(zhàn)勝自然的雄心壯志。“天塹變通途”則顯現(xiàn)出了兼濟天下,為人民造福的思想,其“夏日消融,江河橫溢,人或為魚鱉,千秋功罪,任誰評說?”正是表現(xiàn)他對人們生存狀況的清楚認識及內(nèi)心的焦慮,與儒家的“為生民立命”思想一致。“當驚世界殊”則不僅是改造現(xiàn)實世界,更是作者對人類社會的疾速發(fā)展的期待。《七古·送縱穿一郎東行》中寫道:“君行吾為發(fā)浩歌,鯤鵬擊浪從茲始。洞庭湘水漲連天,艟艨巨艦直東指。”舟便是沖破水的阻礙,是人順利走向理想的工具又如《菩薩蠻·黃鶴樓》:
茫茫九派流中國,沉沉一線穿南北。煙雨莽蒼蒼,龜蛇鎖大江。黃鶴知何去?剩有游人處。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
王維有詩“楚塞三江接,荊門九派通”,表現(xiàn)長江支流的宏闊景象。毛澤東則用“沉沉一線穿南北”將其牢牢壓住,后來的“鎖”也給人壓迫之感。“心潮逐浪高”則將“心潮”置于浪的翻滾勇猛之上,表現(xiàn)了個人志氣和無限的生命力永遠在自然之上,這是對自然的御和對生命的強烈認同。《七律·長征》中將自然無限縮小,將個人無限放大,因此產(chǎn)生了“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礴走泥丸”的詩句。“敢上九天攬月,敢下五洋捉鱉”則是對自然的挑戰(zhàn)書,“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與人斗其樂無窮”,這是對自然的御和對個人生命價值尋找的極致。“紅雨隨風(fēng)翻作浪,青山著意化為橋”,船或橋總會在適當?shù)臅r候出現(xiàn)。總之水意象在這里雖有理想障礙之意,作者強烈的生命激情使舟與橋總是是困難化解,將自然置于自己的手掌之下。
3.心情的舒暢與歡快
毛澤東詩詞中描寫山水之美,有時雖是物隨情轉(zhuǎn),但山水之美確成為作者呈現(xiàn)舒暢與歡快的心情的輔助因子。水的寧靜、柔美也帶來了人生的希望和美好,如《清平樂·蔣桂戰(zhàn)爭》:“風(fēng)云突變,軍閥重開戰(zhàn)。灑向人間都是怨,一枕黃粱現(xiàn)。紅旗越過汀江,直下龍巖上杭。收拾金甌一片,分田分地真忙。”此詞上闋雖是對中國命運的惋惜,對軍閥混戰(zhàn)造成人民哀怨的同情,但下闋話鋒一轉(zhuǎn),便表現(xiàn)出紅軍戰(zhàn)斗勝利的喜悅,“汀江”不是障礙,而是通往龍巖上杭的必經(jīng)之道,是悲愁哀怨與取得勝利喜悅的的劃分,“越過汀江”即昭示著喜悅的獲得。疆土用“金甌”二字表示,也體現(xiàn)了對祖國大好河山的贊美。“七百里驅(qū)十五日,贛水蒼茫閩山碧,橫掃千軍如卷席。”則直接表現(xiàn)了對山水之美欣賞,而《憶秦娥·婁山關(guān)》中“雄關(guān)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從頭越,蒼山如海殘陽如血。”則將“蒼山”比作“海”,來顯示長征前進的希望,而“殘陽如血”又表現(xiàn)出前路的艱辛。山、水、殘陽顯出一種雄壯、悲勇之美,以此來抒發(fā)作者走向新未來,迎接挑戰(zhàn)的喜悅及舒暢。
毛澤東詞中也表現(xiàn)出一種因水而得的意趣。如《七律·和周士釗同志》。“春江浩蕩暫徘徊,又踏層峰望眼開。風(fēng)起綠洲吹浪去,雨從青山野上來。”詩中就用了江、浪、雨三種水的形態(tài)。寫江時,水煙波浩渺,浮游激蕩使作者駐足欣賞,表現(xiàn)出水之壯闊美;繼而登層峰,眼界更加開闊,一個“開”字深刻體現(xiàn)了作者的欣賞自然之美的旨趣。“風(fēng)起綠洲吹浪去,雨從青山野上來。”一去一來,即表現(xiàn)了自然景色的優(yōu)美,又轉(zhuǎn)化為一種怡然自得的心態(tài),充滿了十足的個人情趣。其“一山飛峙大江邊,躍上蔥蘢四百旋。”也表現(xiàn)出一種少年時代的激情。又如《七絕·為李進同志題所攝廬山仙人洞照》中所寫“暮色蒼茫看勁松,亂云飛渡仍從容”,暮色籠蓋在大地之上,作者任然再看不予屈服的勁松,云在空中飄蕩,確用一和水相關(guān)的“渡”字,將此時此刻作者的從容心境描摹得栩栩如生。
毛澤東詩詞受李賀的影響較大,但絕沒有李賀的悲愁和憂傷,更多的是從水的自然形態(tài)美中獲得力量。如《滿江紅·和郭沫若同志》中的“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fēng)雷激”,海水的翻騰沒有讓作者感到個人力量的渺小,而是激起作者內(nèi)心力量的源泉。又如“鐘山風(fēng)雨起蒼黃,百萬雄師過大江。”上句是蕭瑟之景,后句是振奮人心的戰(zhàn)斗場面。類似的還有《十六字令三首》其二:“山,倒海翻江卷巨瀾。奔騰急,萬馬戰(zhàn)猶酣。”將水的“奔騰急”與“萬馬戰(zhàn)猶酣”放在一起,其意義是不言自明的。
綜上所述,毛澤東詩詞中水的意義,既有對前代的繼承,又有自己的開拓。《沁園春·長沙》是毛澤東比較早的作品,那么我們一起來看一看它又有那些特點呢?
三.從水意象入手細讀《沁園春·長沙》
下面在毛澤東詩詞水意象內(nèi)涵的基礎(chǔ)上,細讀《沁園春·長沙》。先看上闕: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湘江之畔,橘子洲頭,寒風(fēng)凜冽,一身著長衫的書生傲然獨立。寒梅斗雪,翠竹迎霜,枯松抗壁,自有風(fēng)骨氣節(jié),書生傲然自有氣質(zhì)之美。江水嘩嘩北流,流逝之物,不可挽留,非人力所能改變。子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可嘆而不可及,時間在向前奔騰不息,而我卻在寒風(fēng)中獨自孤立。江水北去,不見盡頭,時間流逝,永無停留,它們將我推向了迷茫的未來,黑暗的深淵。心中不由得愁悲郁結(jié),衣角只得任其飄搖,臉色只得沉重而凝霜。“獨”字使“我”赫然呈現(xiàn),既表現(xiàn)出獨自一人,又表現(xiàn)出卓爾不群。風(fēng)骨氣節(jié)自在,然而沒有群體認同,生命的存在也只有孤寂與悲涼,我只會隨時間而流逝,在空間中消失,迎接我的只有黑暗和深淵。水的是理想障礙這一層意義已經(jīng)顯現(xiàn)。
對岸的楓葉經(jīng)秋霜打過,像奔騰野馬一樣的紅色,瞬間跑遍了整個岳麓山。高高低低的植物都披上了紅色的外衣,在寒秋中給人一種肅殺之感,加重了我心中的落寞。紅又象征火熱的生命,與前面獨自佇立江畔的而陷入黑暗深淵的我形成強烈的對比,使我在深淵中愈陷愈深。自由的船兒在湘江中徜徉,而我卻定點在此時此刻。任憑千帆競發(fā),不為外物所控,而我卻永遠不能擺脫時空,成為永久的自由存在。外在空間隨時間在逐漸擴展,而我自己生存的空間卻因下陷而愈變愈窄。兇狠的鷹用自己有力的翅膀擊打著天空,魚兒在水中歡快的暢游,清澈的湘江水倒映著藍天,使天地合一,鷹可以進入水中,魚兒也像掛在天上,它們可以自由歡暢,而我的身體將向何處安放?一個“看”字將我領(lǐng)入了如此異化而壓榨我的空間,使由“獨”字呈現(xiàn)的我隱藏在了這異化空間之下,本來低沉的我因此而更加低沉,表面的歡樂沒有只屬于它們,而我唯有孤寂落寞。
精神空間的縮小使我迷茫、無奈,生存空間的縮小又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在這個由鷹和魚組成的世界中,我沒有別人的認同,也沒有自我的存在。遠眺“萬山紅遍,層林盡染”,近觀“漫江碧透,百舸爭流”,仰望“鷹擊長空”,俯視“魚翔淺底”,萬物自有動靜,生靈本有活力,我要被它們吞噬殆盡,我要被它們磨滅消散,我只得用我最后的意識發(fā)出我最后的聲音,叩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是迷茫,是憤慨,廣闊的天地間竟不得一塊我自由生存之地,只有存下“悵寥廓”之感了。在《七律·吊羅榮桓同志》中有“斥鷃每聞欺大鳥,昆雞長笑老鷹非。”老鷹是大鵬一類的動物,有雄心壯志。那么對岸的岳麓山也可看成是我心中的理想世界,然而湘江卻阻礙了我前進的步伐。理想的世界不能達到,而現(xiàn)實的世界的我卻被別人主宰,身無自由的我在天地之間也只能長聲哀嘆。由“獨”到“看”,胸中之情郁結(jié)不伸,停滯不暢,堵得我心里慌亂,一個“悵”字算是收束了我目前的所有情感。
接著,我們來看下闕:攜來百侶曾游,憶往昔崢嶸歲月稠。恰同學(xué)少年,風(fēng)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
昔日的記憶在我腦中浮現(xiàn),我們曾來此處痛快郊游。從陸地來到小洲,那阻隔的湘江也可直接忽略。那時不管是寒冬還是酷暑,不管是刮風(fēng)還是下雨,往昔的歲月比楓葉還要紅火,比魚、鷹還要自由。細細的念起“攜來百侶曾游,憶往昔崢嶸歲月稠。”本來“憶”應(yīng)該在前,畫面應(yīng)該在后,然而上闋的迷失加上迫切拯救自己的意念使事件發(fā)生錯位。當畫面映入我腦海之后,我才意識到這是我自己的回憶。畫面的跳入,隨著“憶”字將我?guī)肓送舻膷槑V歲月,上闋在漸漸下沉的我似乎找到了救命的稻草,上升的繩。明亮的眼睛給了我生命的光芒,我將不再塵世中流浪。我將脫離黑暗的深淵,走向光明的未來!我明白了自由的理想世界只能由自己構(gòu)造。
同學(xué)少年,風(fēng)華正茂;崢嶸歲月,其樂融融;指點天地,俯仰乾坤;擎天壯志,激越鏗鏘。生命由我們自己掌控,命運并不能成為人生的牢籠。在當年的場景下,沒有時間的流逝,沒有空間的壓迫,只有自我的永恒。同學(xué)少年的眾滌蕩了獨立寒秋的孤,拯救了我在異化世界的沉淪。在這里我獲得了自我認同,獲得了生命的意義,這是一個和諧美好的世界。“恰”字可看做時間副詞,為正值,表明非此不可,又可看為形容詞,同融洽,準確的點明了當時的氛圍。它帶來的正能量超越了時空的界限,逐漸充實了即將消逝的自我。如果說“憶”字給了我希望,那么“恰”則字直接給了我能量,二者看似沒有任何聯(lián)系,實則是統(tǒng)一過程中的兩個階段,所代表的事物正在不斷的發(fā)展前進。
陽光少年勇搏浪,激流健兒奮擊水。朝氣澎湃,生命之活力靈性展現(xiàn)無遺,生命之美也不過如此。“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擊水三千里”,自信人生二百年,早已超過一個人應(yīng)有的年齡;擊水三千里,也早已超出一個人正常的能力。鳧水激起的浪花可以遏住前進的快船,我在這一刻已經(jīng)走出了上闕的陰影,走向了一個自己開創(chuàng)的美好時代。“記”在“憶”的層面上又進了一步,由朦朧的回憶到深刻的記憶,我從被動轉(zhuǎn)向主動,我由被時空壓迫轉(zhuǎn)向擴張時空,制造自我存在的和諧空間。當我在水中暢游時,可以看做是獲得力量的一種儀式,也可以看做是對自然的駕馭。世界由我,而舟并非是我走向未來的唯一。
在水的推動下,我進入魚、鳥、樹木組成的異化空間,人的“獨”和動植物的“眾”促使自我逐漸消解,個人陷入迷茫遂有了“誰主沉浮”的發(fā)問。不甘于沉淪的“我”逆流而上,尋找充實的自我,時間回溯到少年時代,崢嶸歲月的出游及豪情使“我”的形象又逐漸的凸顯。在最后完成力量獲得的儀式,“浪遏飛舟”后“我”是一個志氣圓融、與世界搏斗的“我”。我們在生活中,時常會陷入低谷,經(jīng)常被置于陌生的壞境,或者是命運無情的擺布,很多人也因此而沉淪。但我相信這并不是一個人應(yīng)有的生存狀態(tài),每個人可以獲得無窮的力量,改變世界,改變現(xiàn)在,改變未來!維護好人生的自我,一切都有希望;當馬被最后一根稻草壓倒,當樹枝被最后一片雪花壓端斷,個人并不是一個可以忽視的力量。我們不論在什么情況下,都不能忽視對我的培養(yǎng)!
此詞上闋與下闋相對,完整表現(xiàn)了自我由消解到重構(gòu)的過程。全詞可歸在六個字上,即:獨、看、悵、憶、恰、記。上下闕共六個場景被這六字分開,其中獨、悵、憶為鏡頭特寫,除“獨“外,均為心理特寫。看、恰、記則是大空間的表現(xiàn),富有動感,充滿了生命的氣息。六字層層遞進,字句間的奧秘也需細心品味。上下闕筆鋒對轉(zhuǎn)使自我或隱或顯,構(gòu)成我與它交織的雙線結(jié)構(gòu),同時用時間前進與回溯同空間擴展與收縮組成六組動態(tài)畫面,再注入生命的無限活力,使《沁園春·長沙》具有極強的個性張力和人生哲理。水則在《沁園春·長沙》中起了中心作用。作家以生命在創(chuàng)作,我們自然就要在作品中體驗出生命的意義。
詩詞當然要朗讀。筆者在品味這首詞的過程中,對朗讀這首詞也略有心得,附記于此。上闋:“獨”字音調(diào)上揚,雄渾而蒼涼;“立”字音調(diào)下抑,輕而短;“寒秋”二字一陽平一陰平,氣息舒緩,結(jié)尾回還,給人寂寥之感。“湘江”二字開口呼,后鼻韻,氣流粗大,“北去”二字輕唇音,前鼻韻,氣流細弱;二者由粗到細,給人無奈之感。“橘子洲頭”的“頭”與下句“看萬山紅遍”的“看”連讀時,“頭”字舌頭向后縮,“看”字舌頭向前送,“頭”字音較長且由強到弱,至“看”時氣流不斷,“看”字則促而急,氣流緊急送出,在“看”字下降之后,又起一“萬”字,詩味頓生。至于“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透、流、由押韻,句語句間平仄相對,讀起來朗朗上口。語氣也一改開始的舒緩,變得急迫起來,讓人頗感不暢。在“由”之后緊接一“悵”字,氣又緩下來,至“蒼茫大地”則給人艱澀之感。“沉浮”均為陽平,頓生層層遞進之意。下闋:“攜來百侶曾游”分成攜來、百侶、曾游三段而讀,頓生搖曳之感。“憶往昔崢嶸歲月稠”中“憶”雖是降調(diào),但不如“看”字送氣強烈,較為和緩,降下之后又回還連住“往”字,順勢讀下,“嶸”字稍一跌宕至“稠”而輕揚。“恰同學(xué)少年,風(fēng)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中遒、侯押韻,氣流噴薄而出,詩意頓生。“曾記否”三字猶如拉家常,給人親切之感。“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中“水”字為上聲,“舟”為平聲結(jié)尾,能讀出意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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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廣東省深圳市翠園東曉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