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著名學者、漢學家宇文所安曾通過某些詩文的勾連,提煉出一個“中國古典文學的經典意象和根本性的母題:追憶”。在著作中,宇文所安將這一母題作為一個含蘊豐富的思想和藝術行為來對待,其“含蘊”有三個方面的內容,而其中最根本的一項,就是“對往事與歷史的復現與慨嘆”。盡管其提煉觀點的對象是中國古典文學中的詩文,然而對這一文學母題的探討似乎并無時間上的界限,亦無疆界上的藩籬,因為從古今中外的許多文學作品中,都可以看到這一母題的存在。
黃梵的詩歌創作,也體現出明顯的“追憶”詩學的特征,尤其是那些帶有個人人生經歷色彩的篇章,在“對往事與歷史的復現與慨嘆”這一點上表現得最為突出。舉例來看:其《跳板》一詩,追憶爺爺在碼頭做搬運工挑黃沙擔子時墜入江中被救的往事,一方面復現當年的歷史場景,另一方面也在場景的復現中寄寓了對生存艱難和人生無常的嘆息。從詩歌中的敘述看,作者是這一事件的親歷者,故而在閱讀時我們能夠能夠體會到詩人感受的深摯與感喟的真實。當然,從詩歌的敘述中,我們也看到另外一種“矛盾體”:“江水喂大的浪頭花豹,總算沒把他拖走/江水還用巨大的水袖,幫我擦去家史中的污跡”。也許對于詩人而言,江水擦去“污跡”是一件值得快慰的事兒。但我們不妨延伸一下,進入到“追憶”的層面里去:江水作為時間的一種隱喻,一方面為我們留下了一些東西,另一方面也帶走了一些東西。從“追憶”的機制來看,這無疑給追憶者留下了遺憾。正如宇文所安所說:“記憶者同被記憶者之間也有這樣的鴻溝:回憶永遠是向被回憶的東西靠近,時間在兩者之間橫有鴻溝,總有東西忘掉,總有東西記不完整,回憶同樣永遠是從屬的,后起的?!比欢拔膶W的力量就在于有這樣的鴻溝和面紗存在,它們既讓我們靠近,與此同時,又不讓我們接近?!保ㄒ姟蹲窇洝芬粫秾д摚赫T惑及其來源》)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也是“遺憾”的魅力之所在??v觀古今中外的文學作品,其中對于“遺憾”的展開與論述恐怕也是一筆非常古老的“饋贈”了。黃梵在其詩歌《書房》中說:“古老的孤寂,多么令人安慰”。如果把對“遺憾”的追憶也看作是一種“孤寂”,那么對于現世中的人而言,這的確是形成了一種難得的安慰。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詩人對于“發現”古典也有著深刻的認知?!鞍l現”古典,在實質上是對傳統詩學的一種“追憶”。在創作談中,黃梵說:“我個人認為新世紀對古典的‘發現,重點不在古典的歷史,……新世紀的出眾之處,在于不少詩人意識到,不是提幾個古人名姓,用幾個古代典故,用幾段古代歷史,就代表‘發現了古典,而是古典的審美意識、情趣、手法,開始進入了現代詩的審美譜系,這導致了現代詩美學上的中西融合,這是新詩歷史上的第一次(除開‘民歌運動那段比較牽強的中西融合努力)?!逼鋵?,細細品味黃梵的詩歌,我們也能有這樣的“發現”,那就是“古典的審美意識、情趣、手法”進入了他的詩歌。比如《記憶》一詩中的第二節:“我多么高興,春天就長在我手上/有山有水的春天里/最大的聲音,來自心的花鼓/它正把寂寞,一下一下敲碎”。詩人一反唐詩“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的落寞,用春天的“花鼓”將寂寞敲碎,“傷春”的情緒一股腦兒都不見了,大有劉禹錫“反悲秋”的審美意識。從情趣上看,這首詩也體現了詩人對喚醒美好事物的向往,有一種積極向上的樂觀態度。從手法上看,《車站》一詩有對古典況味的一種追隨,詩歌經由“車站”反復書寫自己在不同階段對離鄉的體味,最后點出對“少年不知愁滋味”的一種歉疚,與南宋詞人蔣捷在《虞美人·聽雨》中所使用的回環結構相仿佛:“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讀者不妨細細品味。
同時必須指出的是,由于黃梵的詩歌大多是經由個人“追憶”而建構起來的往事與歷史復現,故而其中還充斥著一股情感的力量。詩人就仿佛一個信使為我們帶來一封封家書。無論寫爺爺在跳板上的慘痛經歷,還是寫“有山有水的春天里”的美好記憶,無論是寫少年的不懂睥睨,還是借助“仇人”表達對某種懺悔的“心儀”,詩人都流露出一種對“美德”的追求。這種“美德”,即向人流露最真實的個人情感,不虛偽、不造作,從而奠定一種詩歌使人認同的基礎。
趙目珍,詩人,批評家,深圳職業技術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曾任北京大學中文系訪問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