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書法課上,老師向學生們展示蘇軾的《黃州寒食詩帖》(以下簡稱《寒食帖》)的圖片,并讓大家談談對這幅“天下第三行書”的看法。一個學生發言:“老師,我覺得這幅《寒食帖》一點都不好。”他指著帖上的“年”“?!薄耙埂钡茸终f:“這些字的筆畫都粘連在一起,寫糊了。而且這些字忽大忽小,一點兒都不整齊,行間距也忽大忽小,每行字都歪歪扭扭,上下也對不齊,看起來非常雜亂……”見這個學生這樣評價《寒食帖》,老師忍不住打斷他說:“你認為的這些缺點恰恰都是《寒食帖》的優點!”
對《寒食帖》的賞析,這對師生居然有截然相反的認知。為何會有這種認知差異?《寒食帖》真的有這個學生所說的問題嗎?還是如老師所說,這些其實都是它的優點?如何賞析《寒食帖》,發現其美感呢?我們可以借助跨界類比的方法來探索其妙處。
筆畫粘連是《寒食帖》字形的一個顯著特點。帖中的“寒”“重”等字的很多筆畫都粘連在了一起,形成了一個塊面,確實和一些慣常寫法有所不同。這樣的處理真是蘇軾不小心寫糊了,還是有意為之、自有妙處呢?
針對這一現象,有學者認為:“《黃州寒食詩帖》結字上的另一特色是化繁為簡,其一種手法是將筆畫粘并,而使結字簡約,如‘惜‘夜‘墓等字,其中部分筆畫的粘并減少了細碎的空間,形成了點、線、面的層次感,增加了結字和作品的韻味。”[1]筆者同意粘并的處理方式使該帖“結字簡約”“形成了點、線、面的層次感”的觀點,但因此得出結論“增加了結字和作品的韻味”似乎有些含糊。“空間簡約”和“點、線、面層次感豐富”與“增加韻味”之間的因果關系是什么,這一點其實值得去深入探索一下。
拋開這些描述和解讀,甚至暫時拋開漢字認知的經驗,單看《寒食帖》中這些寫法獨特、十分簡約的字,你會想到什么?

是否會想到馬蒂斯的剪紙?雖然有學者認為馬蒂斯的剪紙與我國民間剪紙有聯系,但這一說法并不準確。馬蒂斯的剪紙和中國民間剪紙在根本上是兩種完全不同的藝術形式。中國民間剪紙風格偏向寫實,注重細節表現。馬蒂斯的剪紙則更加抽象、簡約。兩者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區別:馬蒂斯的剪紙基本不做鏤空處理,這是他追求畫面構成的一種方式。杰克·德·弗拉姆在《馬蒂斯論藝術》一書中提道:“馬蒂斯的創作也受到新思潮的影響,作品由再現轉向表現,由立體轉向平面,注重形式的探索……他的繪畫造型簡練,構圖豐富和諧……這些特征同樣體現在他的剪紙作品中?!盵2]
《寒食帖》中的“寒”“重”與其他書家的“寒”“重”相比,團塊感更重,筆畫切割的細小空間被粘并形成一個塊面,這樣使得整個字看起來更加簡約、有體積感。蘭斯·埃斯普倫德曾說過:“杰出的畫家能夠如此處理一幅畫的空間領域,就仿佛那是太妃糖的乳脂體,可以隨意扭曲、拉扯和拉伸,但卻從不會有實質性的斷裂。”

當然,不能說《寒食帖》的“重”字就比《集王圣教序》的“重”字更高級,也不能說馬蒂斯的剪紙是受到了《寒食帖》等中國書法作品的啟發,但兩者類比確實能夠引發人們的聯想?!逗程分械囊粋€個字就像一幅幅被頂級藝術家創造出來的抽象畫,雖然我們看不懂每一幅畫的含義和象征,但能分明感受到它們在飛翔,在墜落,在游泳,在奔跑,在旋轉,在跳躍……我們甚至可以忘掉《寒食帖》中的每一字念什么,忘掉蘇軾,忘掉書法的概念和技巧,掙脫經驗的束縛,進而無比自由地感受書帖所充盈的生命的動感與力量。
這種跨界類比的方式,雖然不能幫助我們獲得一個關于書法審美的確切答案——或許書法審美也沒有確切的答案——但是卻能夠讓我們真切地感受到書法的美感。
關于《寒食帖》存在的“歪歪扭扭”“上下不齊”“字忽大忽小”“間距忽近忽遠”的現象,我們該如何解讀?不妨也運用類比的方式進行分析。
首先,如果把《寒食帖》的每一行字都看成是一個人,那么就有17個人在紙上依次排開,字帖也就可以看作是一幅長卷人物畫。按照這個思路往下想,一幅長卷人物畫如何構圖才好看呢?你是否會想到一幅名畫——唐代周昉的《簪花仕女圖》?這樣,解讀《寒食帖》章法的問題就能轉化成解讀《簪花仕女圖》構圖的問題了。

《簪花仕女圖》中一共有6個女性人物,她們姿態各異,有的高、有的矮,有的大、有的小(近大遠小),有的挨得近、有的離得遠,有的揮纓逗狗、有的拈花審艷、有的捻蝶顧盼、有的搭手靜立……舉手投足、身姿俯仰間仿佛傳遞出一種貴族仕女養尊處優的慵懶感,十分傳神,再加上玉蘭花和仙鶴的陪襯,以及兩只哈巴狗的點綴,簡靜的畫面顯得更加豐富、自然。假如這6人都是一樣的高矮胖瘦、穿著打扮,以同一姿勢站立且間距勻齊地一字排開,那豈不成了被檢視的6人隊列,哪還有什么美感可言?由此,再看《寒食帖》中的17行字,正是因為這種“歪歪扭扭”“上下不齊”“忽大忽小”“忽近忽遠”,整個作品才會像《簪花仕女圖》一樣簡靜又耐看。類似的類比對象還有唐代張萱的《搗練圖》,它的構圖比《簪花仕女圖》還要豐富。如果把《搗練圖》中的12個女性人物看作是12行字,那么這12行字是否也同《寒食帖》的17行字一樣“歪歪扭扭”“上下不齊”“忽大忽小”“忽近忽遠”呢?
再來看看西方的繪畫,以達·芬奇的《最后的晚餐》為例。這幅畫中13個人物的表情和姿態各不相同,他們三三兩兩組成的位置關系十分復雜和微妙。整幅畫傳達的信息量巨大,十分耐人尋味。相比之下,卡斯塔尼奧的《最后的晚餐》的構圖就顯得有些單調生硬、乏善可陳。
順著這個思路,我們再將蘇軾的《寒食帖》與文徵明的《行書自作詩卷》做一個對比。將兩者放到一起比較,拋開具體的筆法,只觀整體,你是否會覺得《寒食帖》像達·芬奇的《最后的晚餐》一樣耐人尋味,而文徵明的《行書自作詩卷》則如卡斯塔尼奧的《最后的晚餐》一般略顯單調呢?
我們再把類比的對象從“人”移到“樹”上。黃公望《富春山居圖》中的8棵樹有高有低、有粗有細、有曲有直,彼此的間距有大有小……如果把《富春山居圖》中的每一棵樹都看作是一行字,那么《寒食帖》的章法之美就顯而易見了。
你可能會追問,《富春山居圖》中的8棵樹美在哪里?我們可以拿畫中的8棵樹和生活中的行道樹做對比。行道樹的作用是防風、固沙、遮陰,強調功能性,所以它們的排列是整整齊齊、井然有序的。《富春山居圖》中的8棵樹則是供人觀賞的,強調審美性,它們看起來自然而然,隨意而無序。

為什么不整齊的是美的,整齊的反而不美呢?王羲之在《題衛夫人〈筆陣圖〉后》中說道:“夫欲書者……預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動……若平直相似,狀如算子,上不方整,前后平直,便不是書,但得其點畫耳。”[3]這段話的態度很明確,如果字寫得太整齊就不是書法了。
關于這個問題,姜夔在《續書譜》中給出了自己的解釋:
字之長短、大小、斜正、疏密,天然不齊,孰能一之?謂如“東”字之長,“西”字之短,“口”字之小,“體”字之大,“朋”字之斜,“黨”字之正,“千”字之疏,“萬”字之密,畫多者宜瘦,少者宜肥。魏晉書法之高,良由各盡字之真態,不以私意參之耳。[ 4 ]
總結其意,就是書寫時要讓字保持其自然形態。字一旦經過人工干預就會不自然,不自然就不美了。蔡邕在《九勢》中把這種“自然就很美”的邏輯交代得很清楚:“夫書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陰陽生焉;陰陽既生,形勢出矣?!盵5]書法從自然而來,有了自然就生出了陰陽,而陰陽體現在書法中就是各種對比關系:大小、長短、粗細、曲直、方圓、正欹、疏密……有了這些豐富的對比關系,字就變得美麗(形)、鮮活(勢)起來。
蘇軾的《寒食帖》、周昉的《簪花仕女圖》、張萱的《搗練圖》、達·芬奇的《最后的晚餐》、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無一不蘊含著豐富的對比,這些對比關系所呈現出的狀態就是自然。所以蘇軾所說的“我書意造本無法”并非沒有“法”,而是他的“法”是自然,即道法自然。
通過上述一系列的跨界類比,我們對《寒食帖》“字忽大忽小”“歪歪扭扭”等現象有了一個形象的認知,即這是《寒食帖》“自然而然”的體現,是一種高級感的體現。

如果說“字忽大忽小”“歪歪扭扭”分別說的是字形、字組和行的問題,那么“整體雜亂”指的就是《寒食帖》整個作品的章法問題。我們如何從章法上去觀照《寒食帖》“整體雜亂”的問題呢?宗白華先生曾說過:“‘一切的藝術都是趨向音樂的狀態,這是派脫(W.Pater)最堪玩味的名言。”[6]書法也不例外,它具備很明顯的“音樂性的美”[7]。所以,我們是否可以通過與音樂的跨界類比來解讀《寒食帖》的章法呢?
我們可以把《寒食帖》的每一個字,甚至每一個筆畫都看成是跳動的音符。讓我們用肖斯塔科維奇的《第二圓舞曲》來進行跨界類比:樂曲開始是木管的柔聲傾訴,緩緩道來,正如《寒食帖》的前幾行字;接著銅管加入,樂曲開始變得厚重(《寒食帖》第3至4行);之后弦樂組進入(《寒食帖》第8行),樂曲的層次開始豐富起來;這時提琴進入,音樂的表現力被進一步增強(《寒食帖》第9至10行);緊接著嘹亮的圓號強勢響起,情緒被推上了高潮(《寒食帖》第11行);然后圓號收起,木管又悠然響起,情緒慢慢回落(《寒食帖》第12至13行);接著長號響起,又是一次情緒的回饋(《寒食帖》第14至15行);最后木管群收束(《寒食帖》第16至17行),余音裊裊。
雖然《寒食帖》表達的情緒與《第二圓舞曲》表達的情緒并無明顯關聯,《第二圓舞曲》的器樂演奏也與《寒食帖》的章法沒有緊密且準確的關聯,但通過這樣的類比,沉浸在交響樂的旋律中,我們能感受到《寒食帖》的章法如交響樂一般豐富與恢宏,有著變幻的節奏和奔涌的情緒……趙之謙說:“求仙有內外功,學書亦有之。內功讀書,外功畫圈。”[8]伴著《第二圓舞曲》的優美旋律,我們會情不自禁地跳起舞,身心變得無比輕盈與曼妙,一時間忘掉所有的知識與經驗。我們的心仿佛與《寒食帖》貼近,穿越時空,聽到千百年前黃州寒食節那場苦雨的滴答聲,聽到了風聲,聽到了一個失意天才的哀嘆……通過音樂,我們與蘇軾心靈合一,聽到他在凄風苦雨中吟唱那句經典的詞句:“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通過跨界類比的方式,我們能夠解決《寒食帖》賞析中存在的諸多分歧。推及到整個書法的審美教育,靈活廣泛地運用跨界和類比的方式來進行書法的審美教育與普及,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對于一般書法觀賞者來說,他們多數沒有太多的書寫經驗,如果從純技法的角度給他們解析書法的話,大部分可能聽不懂技法的種種術語,對精微的書寫節奏也不能感同身受。但通過跨界類比的方式,將書法抽象的圖像和晦澀的概念轉換成更形象易懂的圖畫或音樂,則既能夠降低觀賞者欣賞書法的難度,也更容易引發他們的共鳴和興趣。
而且,通過類比進行學習的方法本來就是中國自古以來的傳統。孔子推崇“舉一反三”“就近取譬”,韓非子說“同類想推,異類比喻”,古代書論中有“如龍跳天門,虎臥鳳闕”[9]“何如屋漏痕”[10]“橫,如千里陣云……點,如高峰墜石”[11]等,這些都體現了古人不喜邏輯推理而慣用“以比說理”的思維方式。比起當今流行的、運用“形式構成”解析書法的方式,回歸以中國傳統的思維方式,更能深入地觸達書法的審美內核,進而更好地領會文化的精髓。
當今社會正在大力倡導美育,通識教育在義務教育和高等教育階段都越來越受重視。感受美、分享美、提升審美能力正在成為新時代的潮流。以跨界類比的方式進行賞析活動,是對書法教育和書法普及的一種新探索,以書法為基點,實現與音樂、美術、文學、建筑等領域的融通,能讓書法觀賞者在欣賞和學習書法的同時,也能培養和拓展更多的興趣愛好,了解更多其他學科的知識。同時,跨界類比的賞析方法對音樂、美術等其他藝術門類的普及和教育也有參考意義。從抽象到具象,從陌生到熟悉,從理論到實踐,跨界類比能夠讓大眾更好地理解藝術、感知藝術,萌發興趣去深入地了解藝術。借此,藝術與其他學科的壁壘在一定程度上將被打破,不僅各藝術領域能夠相互聯結,也能與其他領域廣泛交流,從而讓美被更好地傳播和分享。
(姚波多/墨客書院)
注釋:
[1]李炯鋒.蘇軾《黃州寒食詩帖》章法分析[D].北京:中國藝術研究院,2018:12.
[2]杰克·德·弗拉姆.馬蒂斯論藝術[M].歐陽英,譯.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4:243.
[3]王羲之.題衛夫人《筆陣圖》后[M]//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26.
[4]姜夔.續書譜[M]//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384.
[5]蔡邕.九勢[M]//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6.
[6]宗白華.宗白華全集(第二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98.
[7]李澤厚.美的歷程[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138-141.
[8]趙之謙.章安雜說[M].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89:4.
[9]蕭衍.古今書人優劣評[M]//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2002:81.
[10]陸羽.釋懷素與顏真卿論草書[M]//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2002:283.
[11]衛鑠.筆陣圖[M]//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2002:22.